第28章
趙銘譯顯然也看到了程郁,他微微颔首點頭示意,沒有任何驚詫或是意外的成分,好像他并不奇怪為什麽程郁會在這裏。或者換句話說,他早就知道程郁在這裏。
程郁的心沉沉地墜了下去。他無法安慰自己這是一場偶遇,也無法安慰自己趙銘譯只是另謀高就,不再是那人的心腹——趙銘譯是跟他同甘共苦的助手,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背叛他們家族的忠心護衛。
而程郁也在這一刻懂得,那些所謂招商引資會有大動作大手筆的人來自何方,他心裏亂糟糟的,不想自作多情地覺得這是因他而來,但他心裏更明白,這半死不活的工廠,又有什麽一定要投資改革的價值。
按照節目流程,領導入座後,先會進行開場舞,然後由主持人介紹領導,領導上臺發言,節目才能正式開演。因此雖說是八點開始演出,實際上起碼要拖到八點半才會開始。
這是廠裏一年到頭的重頭戲,除了各個車間出節目由車間來負責之外,一多半的工作都是吳蔚然協調完成了,為了這事他奔波了至少大半個月,人都瘦了一圈。今天不僅是正式演出的日子,也是檢驗吳蔚然勞動成果的日子。更何況按照吳蔚然說的,廠裏還會請到其他領導和重要人物,這個演出務必不能出任何差錯。
而程郁心裏很慌,他擔心趙銘譯會有什麽針對他的舉動,那麽他就會是毀了吳蔚然辛苦工作成果的罪魁禍首,晚會會是什麽情況程郁并不清楚,他只知道此刻他最佳的選擇就應該是偷偷離場。
程郁坐立不安,他幾次想站起身,但是中間的座位進出都不方便,況且鏡頭就在他頭頂架着,他萬萬不敢檔住鏡頭,就當他想貓着腰離開時,開場舞結束了,大幕拉開,主持人站了出來,臺下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弓着腰偷偷摸摸的程郁在這樣的掌聲裏顯得格外突兀,坐在他身邊的人不耐煩地“啧”了一聲,道:“到底走不走啊?不走別擋道。”
前後左右都有人聽到響動轉頭看過來,坐在第一排的趙銘譯也耳聰目明,他再次轉過頭望向程郁,那眼神中分明寫着讓他不要想着跑,這一趟他就是專程為了程郁來的。程郁最終坐了回去,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睛。
領導的講話向來冗長,這一次大約是顧及着貴客主賓趙銘譯的身份,盡快地縮短了自己講話的時間,将舞臺留給趙銘譯。
趙銘譯穿着一身剪裁十分得體的西裝,不論是從做工、面料還是設計,都與廠裏領導身上的西裝形成鮮明對比。雖然遠遠望去都是一身黑色的嚴肅的正裝,但當趙銘譯站在舞臺燈光下時,他外套上用暗線繡出的精細花紋若隐若現,莫名就帶着一股貴氣。
趙銘譯的講話并不長,他向來話少,這甚至是程郁第一次見趙銘譯一次性能說這麽長的一段話。他講話有着一貫以來因高效克制而養成的習慣,言簡意赅,以一種極為官方的态度講明此行的來意、未來的目标以及廠裏會發生的改變。
“我作為海源集團此次項目的負責人,願意同金泰以及金泰人一起,做出改變,帶來效益,盤活市場,最重要的也是最務實的,就是增加大家的收入。在不久的将來,海源集團的總經理翟先生也會來到雲城,帶領團隊一起攻堅克難,以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精神,完成海源集團和金泰共同的項目。”
趙銘譯最後以這段話來結尾,他說完後,克制地颔首,而後抻展衣擺結束了自己的講話。臨下臺前,他又準确地望向程郁的位置,程郁的眼神跟他對上,慌亂地避開了。
但沒有人注意到這場眼神的交流,對在場觀衆來說,不管是畫餅充饑還是真的會照做,趙銘譯講話的內容無疑大大鼓勵了廠裏衆人,他們毫無保留地獻上了熱情的掌聲,在喧嚣熱烈的氣氛中,程郁的情緒漸漸墜入冰窟。
趙銘譯結束講話過後沒有直接從舞臺下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從後臺出來,廠裏的禮儀小姐穿着廉價的旗袍有模有樣地跟在後面,準備引導他回到座位上,但趙銘譯拒絕了,他揮退身後跟着的人,然後站在觀衆席的側門,示意程郁跟他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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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做不到違抗,他也沒有膽量違抗,趙銘譯這番講話,等同于說他現在就是正經的欽差大臣,拿着尚方寶劍而來,程郁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
貓着腰從觀衆席離開時,因為還在冗長的講話環節,所以大家都心不在焉的,程郁的離開倒也沒有激起太大的反對。他走到側門邊,趙銘譯正站在那裏等他。
盡管是他孤身一人,但趙銘譯仍然保持着一以貫之的謙恭且冷淡的态度,他好像永遠沒有多餘的情緒,是個不折不扣的機器人。
“這裏講話不方便,去外邊車上說吧。”
趙銘譯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程郁跟在他後面,心裏七上八下的,有種末日将至的絕望。
天冷,室外北風嗚嗚,程郁縮着脖子,原本混亂的大腦被風吹得清醒了幾分,又仿佛更加混沌了。他就這麽勾着頭跟在趙銘譯的身後,直到走到停車場的位置。
趙銘譯千裏迢迢來到雲城,市裏派了最好的車接待他,兩人上了車,車上還算寬敞,趙銘譯伸手打開了車裏的暖風,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和一張便簽。
“先生給你的,這張卡裏的錢讓你臨時先用着,紙上是雲城新家的地址,年前就搬過去吧,先生在本家過完年之後就會來。”
程郁沒想到趙銘譯見到他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錢,他的手僵硬地放在膝蓋上,沒有動彈。趙銘譯也不逼他,只将東西塞進他的手裏,而後就準備說下一個話題。
程郁渾身一震,既因為趙銘譯的不為所動,也因為他們的麻木冷酷。他将卡放在兩人之間的空位上,說:“我已經和翟家沒有關系了,這錢我不能收,也不會收。房子我也不會要,我就在宿舍裏,哪裏都不會去的。”
趙銘譯沒有對程郁的這番言論表達什麽自己的看法,他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後繼續說:“雲城的項目,短則三五年,如若長了,那就很難說。先生以後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會放在雲城。”
程郁又驚又怕,他蹙眉反問:“所以呢?為什麽要告訴我?你在威脅我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趙銘譯神色如常,沒有半分情緒的波瀾:“我只是在轉述先生的原話。你知道先生是什麽樣的人,選擇權在你的手上,你只需要知道先生想要做到的事情是一定會做到的就可以。”
說完這話,趙銘譯将方才被程郁拒絕的卡和便簽再度遞往程郁的方向,輕飄飄地說:“程郁,你在先生身邊的時間不短了,我出于好心勸你一句,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麽難堪了再低頭。這小半年的時間已經是先生對你的讓步,否則你真的覺得你跑得掉嗎?”
程郁渾身發燙,他面頰赤紅,眼眶發熱,淚水似乎就要忍不住落下。所以程郁閉上眼睛,咬着牙說:“所以這都不算威脅是嗎?所以我還應該謝謝他,是嗎?”
趙銘譯見程郁的确沒有想要收下的意思,莞爾一笑,将卡和便簽再度裝進自己的口袋,道:“程郁,先生乃至先生一家并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你吃的每一口飯,穿的每一針每一線都來自于先生,你我都是一樣仰人鼻息受人恩惠的人,區別只是我們回報的方式不同而已。”
程郁冷笑一聲,反問道:“是嗎?”
趙銘譯只道:“我已經将先生的意思轉達到,你好自為之。”
程郁睜開眼睛,平靜地等待那股幾乎就要忍不住的淚意消散,然後一言不發地打開車門下了車。
程郁下車後趙銘譯撥通了電話,電話那端的聲音很低沉,趙銘譯恭敬地彙報情況:“先生,都按照您說的跟他說了,他什麽都沒有收。也沒有說什麽。”
挂了電話以後趙銘譯望向窗外,天邊又飄起雪花,這一次是真的下雪了,只是說話這麽一會兒的時間,地上就飄落了一層積雪,程郁孤零零一個人在路燈下走着,看着有些可憐。
沒過一會兒程郁又站住了,他似乎接了個電話,然後就站在路燈下沒有再走動,他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趙銘譯定睛看了一會兒,有另一個高大的男生出來接他。他給程郁圍了一條圍巾,帶着他進了俱樂部的後門。
趙銘譯皺着眉頭,在車裏翻出了一份資料,資料上有很多人的照片,其中有一張很清晰的吳蔚然的照片,他的名字被特地圈了出來,趙銘譯想了想,又用更深的記號筆,标注了這個名字。
程郁腦內一片茫然地走在路上,直到吳蔚然給他打來電話,電話那邊的吳蔚然很興奮,問程郁:“你去哪裏啦?剛才晚會有第一輪抽獎,我本來想讓工作人員直接把獎品抽給你,結果你的位置上沒有人了。”
程郁只好随口扯謊,道:“裏邊太悶了,我出來透透氣。”
吳蔚然似乎朝窗外望了一眼,道:“外邊下着雪呢,你出去幹什麽。我給你黑幕了一條圍巾,現在拿去給你吧。”
程郁擡頭望了望,鬼使神差地道:“好啊,我快要走到後門了。”
程郁把往事藏得很好,他也并不想要把自己的傷口展示給旁人看,自然并不打算告訴吳蔚然,但是當吳蔚然說出願意來找他的話時,程郁還是接納了這份心意。
冬天太冷了,這個夜晚也太過黑暗漫長了,飄着雪的深冬時節,哪怕他送來的只是一條圍巾,也足夠程郁品味到那麽一絲關于溫暖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