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年二十五,廠裏的調令下來,其中果然沒有馮廣樹的名字,他繼續留任機床車間。除此之外,廠裏年紀大的主任級別領導都沒有什麽大的職位變動,幾個過完年就能退休的領導,職位全數由廠裏引進的人才接手,其他科室車間為了保證領導工作交接熟悉期間能夠正常運轉,還配備了德高望重的副主任幫襯。
而廠裏最重要的銷售科,從科長到秘書,幾乎來了個大換血,全數換成新人,只剩下幾個科員仍然留任銷售科。
廠裏這幾年效益不好,一方面是這幾年經濟整體低迷,國企轉型升級有困難,漸漸拖成尾大不掉之勢。另一方面就是因為銷售科做不出實績來,每年簽單成果都不理想,就算廠裏改成效益優先的績效考核制,銷售科大部分人也只是草草完成成績,對于大幅拉升銷售額起到的作用聊勝于無。
這次廠裏借着一批領導要退休的機會,大刀闊斧地砍了那些雞肋一般的老員工的優待,将一大批從其他地區挖來的、去市裏哭窮讨來的、招商引資派來的新員工頂上。在技術類車間改革尚且能放緩,銷售科則成為這次改革的前沿陣地,必須要拉得出成績、看得見實效。
自然了,廠裏從沒有用改革來形容過這一系列行動,如若改革,必然會遇到阻礙,這麽多領導能同時退休的年份實在罕見,不允許廠裏出錯甚至只是稍稍猶豫一瞬。
不過不論廠裏怎麽改,這股改革的春風終歸是沒有吹到機床車間的院子裏,機床車間的二十來個員工坐在會議室裏,擡眼就能看到坐在上座的馮廣樹,他垮着一張臉,臉黑得左右兩邊的座位都空着,沒人想去他身邊找不痛快。
“咱們車間一共二十七個人!現在怎麽只有二十五個?還有兩個人呢?孟瑞人呢?是不是又沒來!給她打電話,再不來今年年終獎她一個字兒也別想拿!”
楊和平小心翼翼地往馮廣樹的方向蹭了蹭,小聲提醒道:“主任,咱們車間現在是二十八人,還得算上後面來的小程。還有吧,孟瑞和其他兩個人今年被調走了,說是下個月還給咱們。”
馮廣樹擡眼環顧一圈,目光落在程郁身上,道:“小程,來了這幾個月了,感覺怎麽樣?”
程郁驟然被點到,渾身一震,連忙坐直了身子回答道:“感覺還好,大家都很照顧我,我也在慢慢上手。”
“慢慢上手怎麽能行!”馮廣樹有些嚴厲地說:“要快,要保質保量!車間裏的師傅們年紀都大了,以後都指望你們,你們這些後浪還不抓緊時間把握機會,把我們前浪都拍在沙灘上!”
眼看他的話越說越沒道理,程郁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李一波将手裏的茶杯往會議桌上一放,道:“話也沒有這麽說的,機床車間,車工,這都是技術類工種,由不得急功冒進,否則出了問題誰來負責?”
李一波多年前原本就是車間主任的候選人,要不是家裏出了那檔子事,這車間主任的位置也輪不到馮廣樹來做,在馮廣樹那裏,李一波這個名字永遠都帶着一股讓他名不正言不順的別扭勁,偏偏李一波這人技術過硬,在靠技術吃飯的機床車間,他幾乎稱得上絕對權威。
李一波這樣一說,馮廣樹的臉色瞬間尴尬起來,他在技術上不如李一波,年紀也比李一波小幾歲,資歷就不如他深,他越發覺得在機床車間做這個車間主任做得太憋屈,好半天,他在喝了口茶面前的濃茶,換了口氣,找了另一個話題繼續開會。
馮廣樹原本想大灑一通官威,但是處處被掣肘,這場會開得虎頭蛇尾,後來的話題就輕輕帶過,沒有再深入讨論。
原本也是,馬上要過年了,廠裏除了幾個過年期間也要堅守崗位的重頭車間,像機床車間這樣的都要收拾收拾準備過年了,能把心思留在車間繼續幹活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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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廣樹把會議精神傳達完,環顧一圈,最終說:“最後再叮囑一遍春節安全的事情,這話主要說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聽,老工人當然也要自己放在心上。咱們工業區這幾個工廠,每年過年期間都有喝酒打架鬥毆被送到派出所的,你要知道,去一趟派出所再出來,廠裏可就不收了,所以自己都老實一些,注意安全,等會兒我發一個安全責任告知單,你們自己都簽了交上來。”
馮廣樹又環顧一圈,沒人知道他在看什麽,只好面面相觑,最終馮廣樹說:“小付,待會兒你來我辦公室裏拿告知單,填完了你再收齊統一交給我。”
付華勝咧嘴一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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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還沒跟馮廣樹打過幾回交道,這次開完會,中午回到宿舍他只覺得身心俱疲,吳蔚然看他面色怏怏不樂,便問他怎麽回事,程郁的房門半開着,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回答吳蔚然的問題。
“我們主任,被你給說中了,學習回來以為自己能升官,結果沒有,今天在車間開會發脾氣,拿我立規矩呢。”
吳蔚然把他半遮半掩的房門推開,倚在門框上問他:“怎麽回事,還拿你立規矩?教訓你了?”
“也沒有。”程郁說:“就是不太高興吧,見到誰都要挑刺。”
吳蔚然輕嘆一口氣,道:“那也沒辦法,廠裏要大換血,現在最尴尬的就是他們這一批年紀不上不下的人,離退休還有幾年,但是再也沒有往上爬的指望了。”
程郁聞言,心下突然明白過來什麽,他翻身起來,趴在床上跟倚在門口的吳蔚然分析起來:“你說到他離退休還有幾年,我突然反應過來,你說我們主任是不是已經開始培養接班人了。今天讓我們填意向單的時候,他特地點了付華勝,讓付華勝做這事兒。”
對上吳蔚然探究的目光,程郁掰着手指頭慢吞吞地說:“這事雖然不是什麽大事吧,但以前楊主任從來沒點過誰專門做這事,而且他點付華勝之前,還看了一圈,我猜就是在挑人。”
其實吳蔚然一開始根本沒有聽見程郁在說什麽,程郁穿了一件連帽衛衣,翻身趴着的時候領口也塌下來,以吳蔚然的視角,能從衣領看到他白皙的胸膛。他瘦而薄,同紙片人也沒有什麽區別,趴着的時候能看見鎖骨和肋骨。連帽衫的兜帽繩因為趴着而不停地左右晃動,落在吳蔚然的眼裏,好像是凹陷的鎖骨盛了一汪春水,所以才波瀾驟起。
直到程郁又看了他一眼,自己掰着指頭分析了,吳蔚然才回過神來,他接着程郁的話,勉強定下心神跟他聊天:“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付華勝就是廠裏人,他父母都是廠裏的車間領導,他進廠肯定不會一直做個普通工人的。”
吳蔚然不敢再看程郁,他目光落在程郁面前的床單上,墨藍色的床具被他幾乎要看出個洞來,口中卻在有條有理地分析:“其實你們車間,最有聲望的是張永中,對吧,但是馮廣樹自己一輩子都活在有聲望的李一波陰影下邊,肯定不會再選一個跟李一波一樣一呼百應的人了,這樣一想,付華勝很有可能。”
程郁聽到張永中的名字,撇撇嘴,道:“張永中哪能跟我師父比,我師父是人好,技術也過關,張永中平時壓根兒就不鑽研技術,我看他只想來廠裏混口飯吃混混日子。”
吳蔚然笑了:“那可不一定,張永中一看就不是個甘于平凡的人,他現在在你們車間混日子,說不定只是沒找到想幹的事情。那你想幹車床嗎?”
程郁被吳蔚然問傻了,他愣了兩秒,翻身躺下,沖吳蔚然擺擺手,道:“趕緊睡覺吧,你不是為了排節目好幾天都沒怎麽好好休息了嗎?難得今天中午這麽閑。”
程郁躺下,自己卻沒有睡着,他想着吳蔚然的問題,自己是喜歡車床這份工作嗎?顯然不是,可是自己喜歡什麽呢?程郁自己也不知道。
他在福利院長大,受過的教育水平也非常一般,讀完初中就去讀了中專,選擇方向的時候也只是看哪個招的人多就去讀了哪個。總之他一路這樣長大,并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哪裏,也不知道未來要去什麽地方,都是随波逐流地活着。
現在突然被吳蔚然問到,程郁才覺得居然有些傷心,他平時仿佛也從不是為此傷心的人,大約年節将近,熱鬧的氛圍之下,就總有些感傷的情緒了。
想着想着就也睡着了,醒來時程郁聽見吳蔚然在敲他的房門:“程郁,起來了,今天怎麽睡了這麽久?”
程郁翻身坐起來,尚且還懵着,看了眼時間,連忙穿上衣服往外走。他一邊走一邊急着拉拉鏈,偏偏越是着急越是幹不好,一直走到樓下了,拉鏈還是沒拉上。
吳蔚然看他一直悶頭跟拉鏈較勁,走到樓下終于忍不住,讓他站在原地,然後伸手給程郁把拉鏈拉好。
程郁嘿嘿笑了一聲,吳蔚然又伸手把他連帽衫的兜帽繩從衣服裏掏出來,搭在外套前,這才滿意地松了手。兩人剛準備一起走,擡眼就看到了前面的曹瑞雪和陳子明。
宿舍樓前,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陳子明蹲在地上給曹瑞雪系鞋帶,曹瑞雪羞得滿面通紅,一直在小聲念叨着讓陳子明快點起來。但這并不影響陳子明慢悠悠地給曹瑞雪系好鞋帶,并且收獲了周圍許多人促狹的笑意。
旁人都在笑,唯有程郁有些尴尬,他面色發熱,因為他突然發覺,方才吳蔚然做的事,和現在陳子明做的事,其實是有那麽一些相似的。
程郁不知道自己耳尖也開始泛紅了,再加上方才拉鏈拉不上時他急出了一身的汗,現在只覺得更熱,即便室外的冷風吹着,程郁還是覺得渾身都有一股說不出的燥熱。
吳蔚然走在他身邊,看見程郁的模樣,他就明白程郁是為了什麽事情而手足無措。吳蔚然走快了些,領着程郁超過了在後面膩膩歪歪談情說愛的陳子明和曹瑞雪,程郁一心只顧着羞愧,似乎還沒有發現,等他從這個情緒裏走出來時,面前已經看不到曹瑞雪和陳子明了。
程郁看向吳蔚然,吳蔚然嘴角含着笑,見程郁看過來,吳蔚然笑着盤算起來:“過幾天就過年了,廠裏的節目大年二十八晚上演,我給你留個好座位。”
程郁反問:“不是每個車間都有自己的位置嗎?”
吳蔚然笑起來:“你們車間的位置哪有我留給你的位置好,過兩天把票給你,早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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