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場雪下得甚大,程郁睡了午覺起來,窗臺上已經有了薄薄的一層積雪,程郁去衣櫃裏翻了一件厚羽絨棉衣套上,拿出來的時候翻到衣領處看了兩眼,程郁無聲地嘆了口氣,而後才穿在自己身上。
打開自己房門,卻看到吳蔚然在客廳裏站着,他也沒再耍俏穿上午那件黑皮衣,換了一件更厚的棉衣,只是他個高,倒也不顯臃腫。
程郁開門出來又被他吓了一跳,問:“你在這兒幹什麽?”
“等你,一起走嗎?”吳蔚然把手揣在口袋裏,說。
兩人關系緩和許多,程郁也知道吳蔚然本身也并沒有那麽讨厭,一起去上班不算什麽大事,只是如果落在機床車間的人眼裏,好像也不算什麽小事。
程郁心思微微一轉,便拉好衣服的拉鏈,說:“那就走吧。”臨近出門,程郁又道:“你又換衣服了,別又忘了帶鑰匙。”
吳蔚然一拍口袋,恍然驚覺,又轉身回到自己房間,一邊翻找一邊說:“你不提醒我還真忘了,今天晚上得加班,回來估計半夜了,如果不帶鑰匙吵你起來開門,你不得把我吃了。”
他說着,已經找到鑰匙轉身出來,兩人鎖門,邊走邊說話。程郁笑道:“你把我說成什麽了,我是那種人嗎?我還能悶頭大睡,把你關在雪夜裏一整晚不成?”
“那可說不準。”吳蔚然把鑰匙在手裏上下抛着,道:“上回你兩句話都把我給罵昏頭了。”
程郁扭頭斜他一眼,沒吱聲,吳蔚然又說:“我長這麽大可沒人這麽罵過我。”
程郁嗤笑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演霸道總裁電視劇呢?”
“你瞧,你現在又在說我。”吳蔚然笑盈盈地說。
程郁看見他這個模樣就好笑,他反問道:“哦,是我錯了,你的确是年輕有為的大領導,我沒尊敬你,領導不會記恨我吧?”
兩個人拌着嘴便走到廠房門前,程郁擺擺手,道:“這會兒是真的跟領導拜拜了。”
吳蔚然也沖他揮揮手,眼見着程郁的聲音在雪天裏看不清了,這才往辦公樓裏走去。走進暖氣十足的辦公樓大廳,吳蔚然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臉都笑得僵了。跟程郁在一起說話玩樂好像總會笑,程郁是個有趣的人。
程郁到了車間裏,下午上班的時間總是漫長些,今日下着雪,又沒有日頭供他們坐在外邊曬太陽,一群人就只好坐在工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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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床車間的好處就是這樣,臨近年末,車間裏就沒什麽活兒幹了,大多數時間都在消耗時間。很多工人都趁着早晨把該做的事做完,下午就去做別的事。
年前考勤查得嚴,車間裏剩下的人要多一些,放做平日,這樣漫長而閑散的下午,總有那麽一兩個人溜號。
一群人坐在一起,有男有女,總得有合适的話題開始聊,來來回回,最合适的就是雲城的各種民生問題。
“前幾天去買菜,都漲價了,兩棵蔥的錢頂得上我閨女的一根冰棍兒了。”
“你怕什麽,你閨女還有一年就畢業了,你們夫妻倆的壓力起碼要降一半。”
“咱們雲城到底是小地方,都是小菜店說什麽是什麽。我聽說這兩年市裏已經招标了,大型商超明年就要開建。有了全國連鎖的大超市來跟他們搶生意,很快就能穩住物價,他們也沒法再擡了。”
“市裏的招标是真的啊?我還當是開玩笑,哪能征得到市中心的地,住在市中心的人不要活啦?”
“當然,年後就開工了,而且這次是在咱們北城這邊開工,市裏要帶動北城工業區,想方設法也得開工動土,再說了,又不是不給他們拆遷款。”
“是北城嗎?北城區也能等到這麽一天,太不容易了。具體哪片兒聽說了沒有啊?”
“據說是解放路靠近六中的那一片。”說這話的是孟瑞,她丈夫是做石料生意的,對工程狀況都非常了解,她說完這話,又不禁感慨道:“喲,那以後這房建起來還是學區房,那可更值錢了。”
房子的事情總能觸動大家的神經,話題很快被炒了起來,激烈讨論時,突然有人說:“聽說李師傅家的孫老師就在六中當老師啊,李師傅家是不是也住在六中家屬院?”
話題突然落在李一波身上,李一波自己都愣了一瞬,而後才不太自然地拍拍褲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道:“嗐,那也不是我們的房,我們是住在岳母一家呢。”
孟瑞對車間裏的東家長李家短都很了解,她聞言笑道:“李師傅這說的是什麽話,誰不知道孫老師是獨女,岳父又去得早,家裏以後有什麽總歸都是孫老師和李師傅您倆的。”她說完,又故意道:“我可先說好了,以後李師傅發達了,別忘了咱們這些幾十年的老同事。”
李一波難以招架,随口應付兩句便趁機離開工房,即便如此,身後的同事們仍然止不住地打趣。程郁環顧四周,只覺得衆人臉上的表情各有精彩,有的人是真心在開李一波的玩笑,而有的人目光裏則夾雜着嫉妒和渴望,甚至更有一些人,看起來很是不忿。
誰都知道拆遷背後意味着什麽,尤其是這樣的事情落在李一波身上,車間裏的人情感就更複雜。
程郁也是在這時候才發覺車間衆人對李一波微妙的态度,李一波的業務自然是沒得說,但他平時幾乎不參與車間裏的逗趣聊天。今天破天荒參加一回,話題繞來繞去落在他身上,反倒把車間裏原本平靜之下的暗湧給擺到臺面上來了。
最終這事還是孟瑞出來打圓場,說:“哎呀,現在說這些都還早着呢,市裏也是才拿到地,至于什麽時候招标,什麽時候動工,那都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
下了班程郁去食堂買了幾個饅頭,食堂管早飯和午飯,晚飯只賣一些主食外帶,因着都是早晨和晚上剩下的,價格會便宜些。
他拎着饅頭,又去家屬區後邊的街上買了些新鮮的菜,外帶一些已經腌好的大頭菜,這才晃晃悠悠往宿舍走。
程郁把饅頭放進碗裏扣着,以免涼了,然後飛快地炒了兩個菜,自己坐在沙發前吃着。大頭菜脆生,嚼着嘎嘣嘎嘣響,是安靜的宿舍裏唯一的聲響。
程郁覺得宿舍裏太安靜了,不說電視電腦,起碼應該有個時鐘。他一邊吃飯一邊左顧右盼,想着宿舍裏還缺什麽少什麽,盤算着什麽時候能置辦一些。
來到雲城兩個月,這裏好像漸漸成為程郁要長久待下去的地方。他來的時候茫然而狼狽,尋到這樣一個包吃包住還有工資的工廠招人,恰好還是自己學過的工種,原本只想着能夠落腳便好。短短兩個月過去,程郁就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
雲城沒有什麽不好的地方,房間裏暖氣燒得滾燙,人也和其他地方的人沒有什麽分別,不論是穿金戴銀還是衣衫褴褛,一群人紮堆湊在一起,最喜歡做的事情依然是聊些旁人的緋聞八卦。這裏物價不高,生活節奏很慢,只要工廠不倒閉,就這麽在廠裏做一輩子仿佛也無妨。
程郁正慢吞吞吃着,房門開了,他吓了一跳,連忙擡頭,是吳蔚然回來了。外邊風雪更甚,吳蔚然戴着羽絨服上的帽子,低頭先拍掉了帽子上的雪花,又跺跺腳,将腳上的雪也震落以後,才看到程郁一臉驚吓地望着他。
吳蔚然哈哈大笑起來,道:“你自己在家幹什麽壞事兒呢,瞧你吓得這個樣子。”
程郁連忙道:“沒有,我是記得你說要加班,以為你不會回來這麽早。”
吳蔚然把手裏提着的東西放在小茶幾上,脫了外套挂在晾衣杆上,說:“今天本來是打算跟市裏的領導談談,市裏前幾天要從廠裏借調幾個人過去,我給按住了。本來以為肯定是個難打的口水仗,結果市裏那邊又說年節底下,先不要了,所以我就回來了。”
程郁哦了一聲,問他:“那你這是什麽?”
“之前以為怎麽也得請他們吃頓飯才能免了這事兒,我就去飯店定了個包間,結果市裏好說話,我這包間就白訂了。只是今天是周五,吃飯的人本來就多,用餐高峰期讓店裏白等了那麽久也不好,我就打包了一份招牌菜回來。”
程郁不禁瞥向吳蔚然,他想吳蔚然這人實在是太圓滑周全了,方方面面的事情他都能想到,完全不像一個二十多歲的人。這道理程郁也懂,能承接領導就餐的飯館想必不是什麽沒有門路的小店,吳蔚然未必真是為了讨好老板,甚至也讨好不了,只是想在老板面前留個好印象,好為以後鋪路而已。
想到這裏,程郁忍不住道:“你可真會做人。”
吳蔚然啧啧兩聲,打開包裝,擺在程郁面前,說:“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就不能是我自己嘴饞了想吃點好的嗎?別啃饅頭吃鹹菜了,嘗嘗,據說真的不錯,每天限量供應二十份,我這會兒去本來早就該沒了,只是我先前訂了包間,才給我預留了一份招牌菜。”
程郁夾起一塊排骨放進嘴裏,那骨頭外酥裏嫩,汁多肉嫩,果然擔得起招牌菜的名號。他吃完一塊肉,起身去鍋裏端來一直熱着的另兩個饅頭,放在吳蔚然的面前。
“給你留的,吃吧。”
吳蔚然搬了個小凳子在程郁對面坐下,他長腿長腳,坐得總是不舒服,換了好幾次姿勢,程郁想讓他坐到自己這裏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吳蔚然就說話了。
“改天去舊家具市場上淘淘,看看有沒有能撿回來用的家具,這宿舍小歸小,能擺放的東西還是不少,歸置一下。”
他們宿舍裏現在的沙發是最老式的沙發,看着寬敞,能坐的人卻少,又因為屋裏狹小,擺不了太多組沙發,只擺了一個單人沙發,不論是大小還是高度都十分不便。
兩人居然想到一起去了,程郁不禁點頭同意,轉而又說:“那你當時何必來住這小宿舍,如果住到領導樓去,一人住個七十平的兩居室,不是比現在舒坦多了嗎?”
吳蔚然搖頭,道:“來之前我打聽過了,那個樓裏住的領導太多了,有點風吹草動都瞞不住,每天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活着,太不自由了。住在那裏哪能像現在似的,還能有人跟我一起啃饅頭,還能有人跟我吵架。”
聽着他說話說的好好的,又提到先前吵架的事情了,程郁有些惱羞成怒,道:“跟你吵了幾句,你倒顯得多委屈似的,若不是你實在讨厭,也不會有這檔事。”
“你看你,明明是你想知道我為什麽住這兒,自己又不好好問,現在還怪起我不好好說話了。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我當時剛來,急需打出名號來,免得別人不認識我也不服我。現在想想,确實連累到你了,罵我我就受着吧。”
原本很是氣他,現在他認錯認得倒是坦蕩,程郁反而再說不出口,遲鈍半晌,才說:“好吧,也是我不該對你說那些氣話。”
程郁說完,兩人相視而笑。窗外風雪未停,積雪已在路燈下閃着細碎的光。如果是這樣度過一個冬天,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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