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程郁原本想在車間裏做個随波逐流的無名小角色,但是陰差陽錯就被吳蔚然給推到風口浪尖上,眼下他在車間裏的位置既尴尬又為人注目,活脫脫一株只可遠觀的仙人掌。
張永中對他的态度現在并不是重點,程郁看得出張永中此人沒有那麽睚眦必報,反而是得罪了趙雯,難免會難纏一點。
程郁是在孤兒院裏長大,領會到孩子之間無形的激烈的競争,長大後又從麻煩裏脫身的人,他原本疏于也懶怠于在這些事上費心思,現在情勢推着他向前,他不做,總有人把他推到那個被人矚目的境地。
好在機床車間是個小車間,再多的事情也只在這二十多號人之間輪轉,倒也不會有多大的風浪。即便傳遍全廠,其實也沒什麽好擔憂的,廠裏上千名員工,能把各自的日子過好已是不易。
程郁發了會兒呆,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李一波拍拍他的肩,道:“走,吃飯。”
程郁拿上飯盒跟在李一波身邊,李一波跟他并排走着,突然道:“廠裏近幾年一直有些青黃不接,年輕人來得不少,卻留不住,短的只待幾個月,長的也不過一兩年。廠裏對年輕幹部的需求與日俱增,所以年輕人在廠裏,只要能紮下根,升遷提拔都是可以預見的事。”
程郁說嗯,卻沒多說,李一波也不在意,接着說:“我知道你不想出風頭,但是機會既然找上門,試試總沒錯。總說車工是門手藝活兒,靠手藝吃飯能吃一輩子,但如果有一天能坐進辦公室裏,誰不願意坐呢?”
李一波這話是實話了,尤其是對雲城這樣地方的工廠來說。對一個效益不佳、勉強糊口的企業而言,坐在辦公室裏看報喝茶、做表下文的工作,的确比生産一線的工作輕松許多。在雲城本地,廠裏的招工和招考完全是兩個概念,那是有着天壤之別的兩種人。
李一波一番拳拳真心,程郁無法再沉默,他低聲道:“師父,我現在也沒想那麽長遠,只是想做好手頭的事情。”
“可以多試試別的可能性。”李一波拍拍程郁的後腦勺,頗為憐愛地說:“向上一步沒什麽不好的,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說完,似乎是想到或許程郁并沒有想在雲城待那麽久,李一波又說:“不過你還年輕,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也許還想去更大的地方闖蕩,這都随你,我是給你提個建議。”
程郁不曾遇到過像李一波這樣對他真心剖白的人,因此心裏感激,卻不知該怎麽說出來,好半天只悶悶嗯了一聲作為回答,心裏卻在埋怨自己愚笨。
食堂人很多,大多數人都穿着同一個顏色的工作服,放眼望去,一片暗沉沉的藍。程郁打好飯,和李一波挑了個位置坐下,李一波拿出手機看了一眼,而後皺起眉頭,把手機放到一邊,埋頭吃飯。
程郁覺察到李一波看完手機以後心情就變得不好了,因此也不會主動開口惹他不悅。此刻食堂裏大部分人已經入座吃起飯,食堂大,交談的聲音并不覺得吵,反倒是餐具碰撞的聲音叮叮咚咚的。
所以在這種相對比較安靜的環境裏,稍微大聲一些的交談,就格外惹人注目了。
“吳科長!”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傳過來,離食堂門口近的人都擡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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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裏新來的吳科長已經走遍各個車間,是廠裏不折不扣的紅人,打聽他來路的姑娘不在少數,甚至有很多上了年紀的中年婦女也在打探他的消息,想把青年才俊介紹給自家年紀合适的年輕姑娘。
吳蔚然剛吃完飯,拎着飯盒準備走,剛走到食堂門口,像巧合一般,迎面就撞上了宋皎月。
日光下的宋皎月比燈光下的她更漂亮一些,大約是精心打扮過,眉眼精心描畫過以後更加清晰,她的長發沒有像普通工人一樣塞進工作帽裏,而是柔順地放下來,鬓角還別了一個鑲嵌了珍珠和碎鑽的發卡。宋皎月是清純嬌嫩的長相,上半張臉眉眼彎彎,下半張臉下巴小巧,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小狐貍一般的俏皮。
“這麽巧就碰上您了。”宋皎月說。
她只說這話,卻不說是什麽事,仿佛全然忘記昨天提議吳蔚然在食堂門口給他送藥似的,一副與吳蔚然熟稔至極,這樣打招呼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樣。
吳蔚然從口袋裏掏出一瓶跌打損傷類的藥,說:“昨天在洗衣房裏碰到你的胳膊,不好意思,想給你送藥做賠償,結果你說你工作忙,只有午飯時間才有空,所以我多等了一會兒。”吳蔚然打量宋皎月一眼,頗為玩味地說:“帶傷工作,精神可嘉。”
宋皎月以為食堂裏這麽多人,吳蔚然會半推半就把東西給她,不會說這麽多話,他說的少,給宋皎月留的餘地就大。沒成想吳蔚然是個鐵面無私的,三言兩語就把昨天的事說清楚了,話中還多有譏諷,弄得宋皎月好不尴尬。
“哦……啊……工作是挺忙的,所以晚來了一會兒。”宋皎月将鬓邊的碎發撩上去,想若無其事地接過吳蔚然手裏的藥瓶。
吳蔚然看着她的模樣,心裏忽然很膩煩,世上當然沒人會全然讨厭一個甜美漂亮的姑娘,他只是很不喜歡一個人這樣精心算計自己。吳蔚然并不喜歡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
他的拇指摩挲過藥盒,餘光掃過食堂,不少人都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恨不能伸長脖子朝這裏張望。熱鬧人人都愛看,更何況還是郎才女貌的熱鬧。
程郁也在看,他和李一波坐得靠近門前,動靜聽得清清楚楚。程郁看着便覺得好笑,周圍隐約有在議論宋皎月的聲音,很有一些女工對她的行為而不齒,時不時就能聽到一聲冷笑。吳蔚然總是這樣,程郁已經發現了,他就是習慣于給人難堪,有的是法子折磨人。
在這種短暫又漫長的沉默對峙中,宋皎月終于敗下陣來,她将碎發別至耳後,再也繃不住嬌美的笑意。就在她将要開口的時候,吳蔚然突然開口了:“剛才看着你的頭發不太一樣。”
宋皎月以為峰回路轉,可方才短短數次交鋒她就已經嘗到吳蔚然的厲害,不敢再多嘴給自己挖坑,只拿出迷蒙茫然的眼神望着吳蔚然。
果不其然吳蔚然把藥盒塞進她的手裏,笑着說:“只可惜咱們廠的安全生産條例裏明文規定了,在生産區域,長發工人不允許把頭發散開。咱們是做食品加工的,這些方面不能不注意,以後這樣的,不許了。”
吳蔚然沖宋皎月肩頸處披散下來的碎發擡擡下巴,這一瞬間宋皎月恍然意識到他不只是整個廠裏都為之癡迷的高大英俊的單身帥哥,更是全廠最年輕的領導,她真是對自己盲目自信,才會貿然上陣,現下在衆人面前丢了好大一個臉,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
唯有吳蔚然還像沒事人一般,這樣下了漂亮姑娘的面子,還沖着朝這邊觀望的程郁擠擠眼睛。程郁知道他還記着前一天夜裏自己嘲笑他沒讀過安全生産條例的事兒,見狀無奈一笑,吳蔚然這人,看着年輕,實則深沉,看着可靠,卻又有點幼稚。
李一波也注意到了兩人的眼神交流,他看了一眼大步離開食堂的吳蔚然,低聲道:“這是個厲害的角色。”
程郁也點頭:“是。”
“你好像跟他關系不錯?”李一波問。
程郁道:“我跟他住在一個宿舍,低頭不見擡頭見嘛。”
李一波了然一笑,道:“沒結婚前我也在宿舍住着,只不過我們那時候的宿舍都是整片的磚房,一間住十個人,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呼嚕聲此起彼伏的,站在窗外都能聽到。”
李一波同程郁敘舊時的模樣帶着很明顯的向往,程郁又想起車間裏傳說的李一波家庭關系不睦的事來,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安慰他。
不過李一波也并不需要程郁的安慰,他很快結束了這個話題,兩人吃完飯離開食堂,各自回去午休了。
食堂距離宿舍樓不足五百米,但上午還算明媚的日頭卻已經被陰雲擋住,天空暗沉沉的,太陽躲在雲層後邊,變成一個空洞洞的圓。西北風刮了起來,有種割面一般的痛,程郁吸吸鼻子,埋頭快步往宿舍走。
走到往宿舍樓拐彎的路口,吳蔚然跳出來,他嬉皮笑臉的,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皮夾克,領子是翻絨的,看起來極為英俊。
“你怎麽在這兒?”程郁被吓了一跳,往後退了半步才安定下心緒問他。
“我等你呢,想問問你我今天的安全生産條例學得怎麽樣?”吳蔚然說。
程郁瞪他一眼,道:“無聊。”
“好吧好吧,是我走到這兒才想起來昨天洗衣服,今天換了身新衣服,忘記帶鑰匙了,所以只能等你一起回去了。”吳蔚然跺跺腳,因為太冷,他的兩條長腿曲着,程郁勉強跟他一樣高。
“那你也該在樓道裏等着,樓道裏有暖氣,這風口上站着,你不冷嗎?”程郁埋怨道。
吳蔚然聞言走得更快了,說:“剛才就覺得凍屁股,我還以為是我今天換了身短外套的緣故。”
兩人并肩走着,天空漸漸開始飄起白色的雪花,一開始是如同粉墨碎屑一般大小,後來程郁回到宿舍,看到窗外的雪花漸漸飄揚開來,落在窗臺上,原本落下來就化了,後來越下越大,雪也漸漸化不動了,不過倒杯水的功夫,雪就下得大了。
程郁捧着一杯熱水站在窗前,這是這一年的第一場雪,真正的冬天來了,程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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