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廠區家屬院最初只有兩棟樓房,其餘的都是亂七八糟的自建房,那兩棟樓房優先安排給了廠裏的領導。
後來廠裏效益猛增,為所有員工建設居民樓的計劃提上日程,最早搬入樓房的幾戶領導也對居民樓應該怎麽建提出了許多實質性的意見。而那兩棟居民樓,也在後來新建居民樓的同時大修大整一番。
廠裏大小領導基本都住在那兩棟樓裏,那兩棟樓也因此被戲稱為領導樓。因此不怪程郁想不到吳蔚然是科長,他怎麽也想不到一個正經科長會來和臨時工住同一間宿舍。
即便不住領導樓,申請一個單人宿舍也不是什麽難事。主動跟人同住宿舍,難道還真的是來體察民情了嗎?程郁有些不信。
他在愣神,聞言走到工房門前迎接領導的張永中也在愣神。吳蔚然看起來不像是個領導,一來,他年輕,二來,他在臺球廳那天的模樣張永中始終忘不了,痞裏痞氣的,不像領導會有的樣子。
可這人的确就是領導,楊和平谄媚地上前握住吳蔚然的手,一臉誠懇真摯地說:“吳科長,早就聽說您要來,我們車間上下都特別緊張激動。車間人手不多,但都本分能幹。機床車間員工歡迎吳科長莅臨視察!”
吳蔚然擺擺手,笑道:“楊主任開玩笑了,沒有視察那麽隆重,我初來乍到,四處都得看看,這一趟就是來了解情況的。”
宣傳科的科員身上挂着相機,在他們握着手寒暄時快門響個不停,程郁好笑地想,了解情況還要派頭這麽大,說是簡單的考察,誰又會相信呢?
但不論怎樣,新任宣傳科長走馬上任,新官上任總是要帶來許多新風向,吳蔚然的新風向就是深入基層,體察“民情”,他們旁人自然得多多配合着。
吳蔚然和機床車間一起開了會,開會的時候又抛出重磅炸彈,別說機床車間全員愣住了,連副總經理也愣了。
吳蔚然說自己走到機床車間,已經走遍了廠裏的全部車間部門,對廠子的狀況也有了比較具體的了解。廠裏過往不怎麽重視宣傳工作,因此做這項工作的人少,做出的成果就更少,他上任以後,準備在每個車間安排一個通訊員,每周至少一篇簡報,每個月至少四篇簡報上交宣傳科,從數量上推動廠裏對宣傳工作的重視。
員工們面面相觑。
每月四篇,每周也不過是一篇,任務并不繁重,吳蔚然對簡報也并沒有要求長篇大論,他把準備試行的一些規定念給車間裏的人聽,以求收獲更接地氣的意見,免得好高骛遠,難以實現。
但問題是多數車間都不具備這種撰文發稿的能力,車間裏都是技術類工人,年紀大的一批工人裏或許有年輕時能拿筆杆子的文青,可現在都是廠裏的業務骨幹,要說寫,也不是不能寫,只是這種機會一般都是留給年輕人的。
而廠裏招來的年輕人,尤其是下到一線車間的,幾乎都是中學都讀不下去的那批人,怎麽能指望他們寫東西。
吳蔚然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尤其是這種關系到他個人工作成績的事情,絕不會因為底下的一些主觀因素而被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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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裏每年給各級單位頒發精神文明獎,但是咱們廠好像很少拿到。但是在雲城待了這麽久,大家肯定也都聽過這個獎,也知道這背後是一筆不算少的獎金。”
吳蔚然說話時嘴角含着一縷笑容,氣定神閑,平靜自在。這是他在心底早就勾畫好的計劃,成竹在胸,無論如何都要推進。至于阻礙,兵來将擋水來土掩罷了。
就好像現在,提到獎金,大家的神态就精彩許多,年輕人剛剛工作,手裏沒有積蓄,聞言眼睛都亮了,即便是傳說裏不缺錢的孟瑞也側過臉,開始專心聽會議內容。
機床車間的會議室不大,裏邊坐着的人也不多,掃視一圈就能把所有人的神态變化盡收眼底,沒人會跟錢過不去,這是吳蔚然早就想清楚的。
“想拿這筆錢,得評精神文明單位,市級的、省級的,級別越高,獎金也就越高。而要評精神文明單位,就要大家一同動起來。”
吳蔚然說完,望向神色各異的衆人,其中尤其以李一波面色最不好看。吳蔚然來之前打聽過,廠裏有哪些很難對付的師傅,小小的機床車間,李一波脫穎而出,全憑他時不時就令人發憷的臉。
“我有問題!”
孟瑞舉着手,見吳蔚然示意她說了,她便施施然起身問:“那如果我們評不上呢?如果評不上,豈不是白折騰瞎期待,還什麽都沒有落着?”
吳蔚然早就猜到會有人這麽問,氣定神閑地說:“來之前我跟幾位廠裏的領導商量過,拿到之前,都由廠裏承擔經費,頒發給每年最優秀的幾個人。”
“那要是一直都評不上呢?”張永中靠在椅背上,手舉在胸前,以一種很嚣張、很不拘小節的姿勢在掏指甲。他環顧四周,笑着說:“咱們這水平,科長不知道,咱們自己心裏可是門兒清,對吧!”
張永中說完,會議室裏便響起笑聲,三三兩兩,漸漸聲響大了起來,無異于對吳蔚然的挑釁和蔑視。
“不會的,按照我的計劃,兩年內必然有些水花的。”吳蔚然眉梢揚起,看似春風拂面,吐出來的話卻冷冰冰的:“咱們廠年年宣傳口挂紅燈,市裏省裏現在都把宣傳當大頭兒來抓,再挂紅燈,就會影響廠裏各項參評。所以以後這一塊工作責任會落實到人,至于做不做,大家自己衡量。我不強迫,只做通知。”
吳蔚然話一說完,會議室裏便安靜了。他年紀輕,無論是看衣着打扮還是看相貌氣質,都不像是能和工作數十年的老油條周旋的模樣。但吳蔚然真正是人不可貌相,話一開口,氣質就全然不同。
他強硬,而且雷利風行。先前去了那麽多車間,他沒把這事兒透出一絲一毫來,直到最後一站來到機床車間,才連帶着具體措施一同抛出。如何獎勵,如何懲處,吳蔚然都悉數規劃,只把機床車間當做試水,試試這股子熱鬧油溫夠不夠烹他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程郁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旁日裏跟吳蔚然一個屋檐下住着,只知道他嘴皮子功夫了得,還不知道這麽了得,如今一看,才知道對付他,吳蔚然至多只用了三成功力罷了。
正發着呆,就聽吳蔚然在上邊又說:“不過車間各位的意見宣傳科也應該采納,這活兒照理說都是年輕人分擔,既然剛才有許多人表态做不了,那就……”
吳蔚然環顧一圈,視線落在了程郁身上,程郁心頭立刻警鈴大作,可該來的總會來的,他聽見吳蔚然說:“不如程郁來負責這件事吧,他年輕,看着也機靈,學什麽東西都快。”
程郁最怕這種在衆人面前顯眼的時候,他渾身都僵住,動也不敢動一下,只有眼珠在眼眶裏轉向吳蔚然的方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吳蔚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問楊和平:“楊主任怎麽看?”
吳蔚然人都選好了,楊和平還能怎麽看,即便他有什麽想法,機床車間目前的年輕人裏,也沒有比程郁更合适的人了。于是楊和平也點頭:“我沒有意見,小程學東西确實很快,以後有什麽不足的地方,吳科長還得多多包容指點他。”
程郁被他們三兩句話就安排好了,只覺得如坐針氈,恨不能現在就回到宿舍去跟他問個清楚。只有吳蔚然雲淡風輕地起身:“那好,那就這樣,我不耽誤大家上班了。原本應該跟大家再多多了解,但是今天是視察最後一天,後邊的工作緊趕着就來了,今天就到這吧。”
程郁仔細咂摸了一番這話,才明白前些天吳蔚然為什麽身上總是帶着一股煙酒味,想必是視察完就順路去吃喝一通,只是今日着實趕不上了,這才早晨早早便來了。
吳蔚然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送走他以後楊和平讓程郁去把會議室收拾了,一同指派過去的還有趙雯,會議室不算大,只有他們兩個人,趙雯有一搭沒一搭地擦着桌子,沒一會兒就挪到了程郁身邊。
“小程,雯姐問你兩句話,你得老實跟我說啊!”趙雯說。
趙雯平時沉默寡言,為人看着也低眉順目,不像是八卦之人,今天這種印象卻頻頻被打破,程郁偏頭看她一眼,只覺得笑着的趙雯是如此膩人。
“我和吳蔚然是室友,被分到一個宿舍了,在那之前我也不認識他。我跟他經常在宿舍裏拌嘴,他今天是故意作弄我的,如果那個活兒你感興趣,我回到宿舍了就告訴他。”
程郁未蔔先知,把他和吳蔚然的關系坦蕩蕩告訴趙雯,趙雯臉上的笑容便顯得尴尬極了,程郁又看她一眼,大概眼神頗為玩味,趙雯臉上實在挂不住,只好尴尬地笑出聲來。
“哈哈,沒有,我不是問你這個。”
她說不是問程郁這個問題,可她想問什麽,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氣氛比剛才更尴尬,程郁連看也懶得看了,只拿過掃把,默默地彎腰掃地。
趙雯實在無話可說,總算老實閉嘴,跟程郁一起打掃了衛生,然後離開會議室。
往工房走的路上兩人沒有同行,程郁走在前面,隐約聽到趙雯在身後不滿的嘟囔聲,程郁無奈搖頭,在心裏翻了個天大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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