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元旦臨近,在廠裏新年氛圍卻不怎麽足。物業在沿路挂上紅燈籠之類的節慶物件,除了路過的小孩兒會新鮮兩天,也沒人關注這些。
廠裏的老員工要忙着為一家上下的生計奔波,自然顧不上這些。而年輕人呢,他們過節的象征性也不在這兒——市區酒吧夜店一條街的廣告傳單早些天就已經發到北城廠區附近,散臺包廂都各有不同優惠,只等年輕人去引爆全場。
程郁好些天沒和吳蔚然說上話,這倒不是他故意的,只是兩人工作節奏不同,想碰也碰不上。吳蔚然來了小半個月,程郁還不知道他是機關大樓裏具體哪個部門的,只知道他每天穿得筆挺光鮮出門,回來的時候身上時常帶着一身酒氣。
程郁這一日下班下得早,進了衛生間想洗衣服,低頭就看到吳蔚然這幾天換下來的衣服都堆在衛生間的洗衣盆裏。秋衣秋褲和襪子牛仔褲卷在一起,一眼望去,亂七八糟的一盆。
程郁看着就心煩,他忍吳蔚然好些天了,一開始吳蔚然居高臨下站在程郁房間門前評判說他挺愛幹淨的時候,程郁還以為他是一個對生活細節掌控多嚴的人。程郁見過這種人,以為自己又要再為這種人頭疼的時候,才發現吳蔚然也就是個語言上的巨人而已。
宿舍是老式樓房,當年建樓的時候設計了獨立的衛生間,據說是因為最早的居民樓使用公共衛生間和廚房極其不便,怨聲載道,所以廠裏聽取意見,多花了一筆錢,給每家每戶、每個宿舍都隔出了狹小卻十分必要的獨立衛浴。
如果是旁邊的居民樓倒也還好,他們這樣整棟的宿舍樓,房間本就狹小,衛生間更是一個人勉強站下,兩個人轉身都費勁。可是吳蔚然偏偏每天都把自己換下來的衣服挂在衛生間裏,一身難聞的煙酒味飯菜味混在一起,再挂在并不通風的黑黢黢的衛生間裏,那味道程郁每回進去,都十分令他作嘔。
這種狀況持續到今天,在看見吳蔚然堆在洗衣盆裏的髒衣服的時候到達巅峰,程郁惱怒地坐在沙發上想,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吳蔚然把他的衣服洗幹淨。
衛生間不大,手洗些小件還行,如果要洗大件,就得去宿舍樓的單獨洗衣房裏去付費洗衣。總共也沒有幾步的路程,程郁卻還要煩惱該怎麽讓吳蔚然動起來。
吳蔚然這一天下班倒很早,身上也沒帶着煙酒氣,大約是一下班就直接從辦公室裏回來了。平時吳蔚然回宿舍的時候程郁已經睡了,所以這一日一進門看見程郁在沙發上坐着,他還吃了一驚。
不過因為兩人先前吵過一嘴,之後除非必要,平時不怎麽講話,這些天更是因為吳蔚然早出晚歸一句話也沒說過,所以吳蔚然也沒有要主動跟程郁講話的意思。
反倒是程郁,主動和吳蔚然說話:“吳蔚然。”
吳蔚然站住了,問:“怎麽了?”
“衛生間裏你的衣服。”宿舍沙發正對着衛生間的門,程郁的下巴朝衛生間的方向點了一下,擡眼看吳蔚然并沒有恍然大悟的樣子,只好點透了告訴他:“出門左拐走到頭,另一個樓梯旁邊那個房間是洗衣房,投幣式的,洗一次三塊。”
吳蔚然這才明白過來程郁在說什麽,他點點頭,道:“行,我換個衣服就去。”
事情處理得很順利,程郁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被吳蔚然轉臉瞥了一眼,盡管程郁很快地收斂動作和表情,但他還是覺得吳蔚然看出了他在暗自緊張。因為吳蔚然的嘴角勾起,顴骨也好像擡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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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換好衣服,從衛生間裏端着一盆衣服出來,大喇喇地站那兒問程郁:“你有什麽要洗的嗎?”
程郁連連擺手,說:“不用了,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吳蔚然似乎覺得好笑,偏頭笑了一瞬,很快藏起笑意,耐着性子跟他說:“一桶不夠洗,兩桶洗不了那麽多,我剛好幫你捎上。”
程郁還想推辭,吳蔚然就說:“你身上這件毛衣和襯衣洗了吧,穿了三四天了。”
程郁莫名其妙就被吳蔚然哄着脫了毛衣和襯衣,看見程郁脫掉以後裏邊還穿了件墨藍色的秋衣,吳蔚然終于難掩笑意,噗嗤笑了一聲。
程郁體會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憋屈,最終他也撇過臉去,一副不想看到吳蔚然的樣子。
吳蔚然把程郁脫下來的衣服搭在最上邊,用腳勾開宿舍門,吹着口哨去了洗衣房。程郁聽他走了,轉過頭看着他的背影,覺得吳蔚然雖然自我了些,好像也沒有太壞。
吳蔚然走到洗衣房,準備把程郁的衣服翻過來。其實他平時确實是愛幹淨又很挑剔的,只是最近他新官上任,每天下班都有各式各樣的酒局飯局邀請他,他年齡小,進了廠當然也知道任何一個地方水都很深,他這種空降兵也算攔了旁人的路,故而面對心思各異的勸酒灌酒,推不掉,也沒怎麽想推。
上任第一場酒,若是不喝,那就等于把臉面扔在地上了。酒桌文化上這些習慣,總是無法徹底擺脫。
吳蔚然拎起程郁的毛衣,無意間瞥到衣領上的标簽,忽然愣住了。程郁身上穿的這件毛衣從外表上看起來只是一件顏色和樣式都非常普通的衣服,但它的标簽上卻是一個很昂貴,至少對程郁這樣的普通車間臨時工而言很昂貴的品牌。
吳蔚然以為自己看錯了,再仔細看一眼,又怕是自己被高仿給糊弄了,猶豫了一會兒,吳蔚然轉身回去找了程郁。
依照程郁的工作,他是斷然買不起這種品牌的,更別提穿着它日常上班工作,無論怎麽看是A貨的可能性都更大。
但是吳蔚然先前得罪過程郁一番,被他好好言辭教導一通,吳蔚然的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如果這衣服是個真的,那就在程郁面前賣個人情。但這衣服更大概率是假的,那就能無形中嘲弄程郁一番,也算拉平戰局。總之問一句,是什麽結果他都沒錯,吳蔚然哼着小曲就進門了。
程郁抱着碗在吃飯,見他進來猛地擡起頭,嘴角還沾着一粒米。吳蔚然把手裏的毛衣遞給他,說:“你的衣服标簽上寫着純羊毛,說是不能機洗。你這衣服挺貴的,洗壞了得心疼。”
程郁茫然地啊了一聲,道:“是嗎?”
吳蔚然皺起眉頭,神色懷疑地問他:“你不知道嗎?買衣服的時候沒有售貨員給你說嗎?”
剎那間程郁的表情變得很複雜,頓了一瞬才低聲說:“這不是我買的,我不知道。”
吳蔚然的神色懷疑更甚:“那這是真的嗎?如果是個A貨我就扔洗衣機裏了。”
“我不知道。”幾乎是下意識的,程郁就這麽回了他,而後他反應過來,接過吳蔚然手裏的毛衣,道:“算了,不用洗了。”
吳蔚然瞧着他面色不虞,先前的小算盤都被抛在腦後,又安慰他說:“洗了也沒什麽大事,估計就是會變形,你要是不介意的話……”
程郁堅定地重複了一遍,說:“不用了。”他又覺得自己語氣不太好,說:“謝謝你,但是不用洗了。還有之前的事也對不住,是我太敏感了。”
吳蔚然被程郁突如其來的好脾氣道歉吓得魂不附體,嗯嗯啊啊糊弄兩句就轉身去了洗衣房,宿舍裏只剩下程郁一個人。
程郁沒心思再吃飯了,他手裏捏着那件薄薄的毛衣,心頭很疲憊。他不懂什麽品牌,在吳蔚然來問他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穿着一件價值不菲的衣服。他的衣服都是旁人買好給他挂在衣櫃裏的,他沒有自己的東西。離開前程郁只帶了些必要的換洗衣物,沒成想也擺脫不了過去的影子。
想到這裏,程郁又覺得荒唐,他冷笑一聲,他的一切都是旁人賜予,又何曾有過自己的一分一毫?
吳蔚然把衣服扔進洗衣機裏攪了以後,剛準備推門直接進宿舍,又怕吓着程郁,便趴在宿舍靠近樓道一邊的窗戶上圍觀。
程郁還在發呆,他唇角粘着一粒飯粘子,本人卻無所察覺,只無意識地将手指尖沿着毛衣紋路緩慢地摩挲。夕陽的餘晖落在程郁身上,金色的光芒圈着他瘦削的肩膀,程郁的視線落在未知的地方,逆着光看不清程郁的表情,只能看見一個孤單落寞的影子。
吳蔚然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察出自己先前對程郁的判斷是這樣淺薄,他幾乎能夠斷定,就好像程郁的性格并不像他在外表表現出的那樣任人揉圓搓扁,他也是一個有故事有往事的人,只是他藏在心裏不肯說。
沒有發現的時候,吳蔚然對程郁的興趣不過爾爾,感受到這一點,吳蔚然對程郁的好奇就如同瘋長的野草一般,猛然拔升,畢竟好奇心這樣的東西,誰都克制不住。
站得腳都麻了,程郁也沒有要動一下的意思,吳蔚然站不住了,伸手推開門,程郁瞬間回過神來,他手忙腳亂,把筷子碰到了地上。
太陽早已落山,天都黑了,屋裏沒有開燈,程郁擡眼望過來,吳蔚然覺得他的眼睛像黑夜裏脆弱的、迷了路的貓。
吳蔚然伸手打開燈,像什麽也沒看到似的,看了眼程郁,道:“吃飯呢?怎麽也不開燈,還有吃的沒,我今天晚上也沒吃。”
程郁彎腰撿起筷子,慢吞吞地抽了張紙擦拭着,說:“我吃了剩飯,鍋裏有剛煮好的面。”
“沒事兒,吳蔚然走到鍋前,撸起袖子,說:“外邊那些飯菜我已經吃夠了,就想吃點清淡的湯面。”
吳蔚然端着鍋坐在程郁身邊,程郁疑惑地看他一眼,用眼神質問他難道要用這東西吃飯,吳蔚然解釋道:“我沒有自己的碗碟,筷子還是先前點外賣的時候剩的。”
程郁嘆了口氣,起身拿出自己前些天買泡面時送的那個碗,說:“喏,用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