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怎麽在這兒?”程郁沒回答他的問題,只先問了自己最好奇的問題。吳蔚然便笑了,先前他站在門口擋着門,不讓程郁進去,聽程郁這麽說,他側開身子,示意程郁先上樓,然後亦步亦趨跟在程郁的後邊。
老樓的樓道都不怎麽寬敞,連臺階也磨得棱角不甚分明的,只有吳蔚然穿着皮鞋上樓時的聲音沉悶而清晰。
“吃飯的時候你一直看我,所以我特意找你來問個究竟。”吳蔚然緩慢地說。
他們住在二樓,上樓很快,這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宿舍門前,吳蔚然逼近程郁,低聲問他:“你一直看我,是在看什麽呢?”
程郁又擡眼瞧他一眼,心裏忽然很膩煩他這個浪蕩子的模樣,再一想到這兩日他的所作所為,便更不想再跟他維系一個虛假友好的狀态,于是冷冷推開吳蔚然,從兜裏掏鑰匙準備開門。
程郁心裏十分清楚,他性格的确懦弱,但他分得清善意或是惡意。像張永中,對他的态度就十分稀松平常,只将他當做普通人,這樣程郁也能接受。但吳蔚然對他那種居高臨下的挑釁和蔑視,卻讓程郁十分煩躁。
不過剛認識的兩個人,他吳蔚然的高高在上又是從何而來,對他的指指點點又要從何說起呢?
吳蔚然也不想要程郁的答案,他跟在程郁後邊,十分自以為是且招人嫌地說:“你不尋個庇護就不行嗎?眼光也真夠差的,張永中那種人也值得……他能混個車間主任就算是奇跡了。”
程郁忍無可忍,砰地将房門一關,道:“吳蔚然,我從沒說過要尋找靠山庇護,一直拿這話來說事的不是你嗎?比起我對張永中的态度,更在意張永中在同齡人裏號召力的人是你才對,否則你為什麽找他挑釁?你不是嫌他打臺球技術差,你是覺得他不配做這個頭兒,應該由你來取而代之。”
吳蔚然被程郁一席話給說暈了,程郁卻不放過他,喘了口氣繼續道:“吳蔚然,你不可笑嗎?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玩這一套意義何在?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吧,你是什麽人我根本不在乎,你也別覺得世上的人非得選邊站依附誰才能活,更別把你自己看得那麽重要。咱倆認識沒兩天,你也收斂些,別讓我再說難聽話了。”
程郁說完,胸口劇烈起伏,看來是被吳蔚然氣得不輕。他緩了緩,去喝了杯水,然後才拿出自己午飯的飯盒站在水池邊洗了。直到他洗完,将手上的水珠甩了甩,一直愣神的吳蔚然才回過神來。
吳蔚然抓住程郁的胳膊,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程郁洗碗的時候,把袖子卷上去一段,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臂,他瘦,血管卻突出,埋在薄薄的皮肉之下,伸手探上去,感覺能夠摸到血液在身體裏奔流的速度。
所以程郁是很敏感的,吳蔚然一抓着他的手臂,他就像是被扼住脈門一般,渾身的毛發都要立起來了,他極不習慣陌生人的觸碰,尤其是像吳蔚然這樣近乎親密的皮肉接觸。如果說程郁方才只是有些不忿,現在就是完全的惱怒了。
程郁用力推開他,轉身就往自己的房間走,他走到房門口,心頭火依然難平,于是扭頭對吳蔚然說:“前兩天剛知道你叫吳蔚然,作為交換,你最好也知道一下,我不喜歡你這樣動不動就跟一個剛認識的人肢體接觸,互相尊重一下吧。”
程郁回屋睡午覺了,吳蔚然被氣得發蒙,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裏幹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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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是選調至基層的,兩年期滿,吳蔚然的去向成為一個重頭戲,按照規矩,即便是火箭升遷,他也得在原地服務。基層鄉村工作冗雜,條件也不甚如意,吳蔚然左思右想,還是想換個前景更明朗些的地方。雖有規矩擺着,不過樹挪死人挪活,吳蔚然家裏有些門路,他又有些人脈,稍稍活動,他就搖身一變成了基層跟廠裏交換培養的年輕幹部。
這個工廠的選擇是花費了吳蔚然一番心思的,是國企,規模又不過大,以免有門有路的人太多,排不上他。雖然是個三四線的小城,但離省會也不算太遠,生活上沒什麽不便,說起來卻仍舊在基層。最重要的是這個國企以前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吳蔚然研究了一番,确信自己稍稍費力,就能讓其宣傳口一改顏面,這樣一來,日後的履歷上也記着好看。
吳蔚然習慣于新到一個地方就紮下根基,培植自己的親信和勢力範圍。瞧不上他這一套的人當然有很多,但吳蔚然不在乎,那都是不同路的人。只是離他這麽近的人卻如此讨厭他,這種經歷對吳蔚然還是第一次。他總歸是一個方方面面都還算不錯、能稱得上年少有為的帥哥,對自己有自信并不奇怪,像程郁這樣對他避之如虎的才是真正奇怪。
吳蔚然身上是有些程郁說的那些問題,習慣性地把自己作為視覺中心,習慣性地等待旁人的恭維和關注,但也沒有那麽不堪,他對程郁過分關注,除了因為程郁看起來确實比較冷淡不好接近,激起他的狂熱征服欲之外,更多的還是因為程郁是他的室友,他們又湊巧幾次都能碰見。
如果再往根上說,他是想逗一逗程郁,程郁看起來防備心很重,又莫名其妙有些引人關注的勁兒,吳蔚然自己也有些被程郁莫名吸引的感覺。再者說了,兩人是室友,吳蔚然覺得自己到了個新環境,應該有幾個關系不錯的同事,就好像逗哏跟前得有個捧哏才能搭臺唱戲一般。
吳蔚然先挑了看起來是個軟柿子的程郁下手,以為程郁會是他日後的夥伴,沒成想程郁是一只刺猬,逗弄幾下全身的刺都豎起來了,反而把吳蔚然給紮了個措手不及。
吳蔚然自己也心高氣傲,程郁對他的激烈言辭幾乎是他從未經受過的,他心中惱怒,想着那就罷了,反正一個廠裏上千號人,他倒要看看是程郁過得順風順水,還是他吳蔚然一帆風順。
窗外霧霾重,窗戶上又有霜花,站在房裏幾乎連外邊光禿禿的樹都看不見了。吳蔚然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走到窗邊扶着暖氣看了幾眼窗外,然後收回目光,平靜心緒,也回到自己房間準備午休。
房間裏陷入沉寂,直到程郁的鬧鐘響起,他起來穿好衣服,收拾好床鋪,轉身要出門。吳蔚然跟他一同出門,卻再也沒有先前那種主動搭話、油腔滑調的和氣,兩人氣氛僵持着,下樓以後也沒有一同往廠區走,只有意地避開一段距離各走各的,像兩個陌生人一般。
在車間的日子總歸是有活兒的時候少,耗時間的時候多,如果不是車間裏幾個老人兒私下裏去接活兒,他們怕是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無所事事。
廠裏效益逐年遞減穩步下滑,好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上千人的工廠,勉強能穩住。再者說,這大小是個國企,就算效益不好,飯碗也沒那麽容易就碎了。因此廠裏年年招進來一大批臨時工,工期結束後跑掉一多半,剩下的幾乎都是願意留下的。
李一波把自己手上的活做完,又把程郁叫到自己身邊,程郁原本坐在人堆裏聽他們聊廠裏東家長李家短的事兒,李一波一叫,他一疊聲便過去了。
程郁不想知道那麽多,只是抹不開面子必須待在那兒,免得顯得他不合群,現在李一波把他叫走,倒是剛好圓了他的心願。
“小程,你來,我給你說說這個哪裏有問題。”
李一波把程郁早晨給孟瑞做好的零部件從自己車床上邊拿下來,放在手裏反複看了看。程郁心頭一緊,以為自己做得不好,連忙走到李一波身邊。
李一波看他站得筆挺,不由地失笑道:“只是随便跟你說說,別這麽緊張。”
于是程郁松了口氣,站在李一波面前,依然很尊重地說:“李師傅您說。”
孟瑞要做的是小玩意兒,車間裏照顧她是女工,一應重活累活從沒給她安排過,一般都讓她做些簡單的,饒是如此,孟瑞還是時常偷懶,向來是能逃則逃。
李一波随口給程郁指點了一些技術上的問題,讓他以後沒事兒多練一練,然後把那零件在手裏抛起來,又穩當接住,十分随意地低聲說:“下回她要找人幫忙幹活兒,別搭理她,就算她找上你也盡量推了,否則她發現你是個好說話的,次次都要讓你來做了。”
程郁沒料到李一波突然給他說這話,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茫然地啊了一聲,李一波把東西交到程郁手裏,像是提醒他,又像是自言自語,說:“人啊,就是永遠不知足,總得蹬鼻子上臉。”
程郁來了一個多月,對傳說中工作環境裏拉幫結派的事情一直沒有什麽切身體會,畢竟機床車間是個小車間,總共沒有多少人,再則就是帶他的李一波本身是個很低調的人,并不喜歡背後嚼人舌根。
程郁隐約有些感覺,李一波和楊和平不怎麽合得來,但好像全車間的人對孟瑞都不怎麽和氣。小小一個二十來人的車間,暗流湧動似乎也不少。
不管怎麽說,李一波提點他是好心,程郁仍舊老實應下,道:“我知道了,下回我想辦法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