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程郁來車間來得早,工廠的設計是直線型,一個生産流程走完,機床車間在最盡頭的位置。但程郁每天幾乎都能提前二十分鐘到車間裏,他會打掃打掃衛生,給李一波和楊和平燒一壺開水,然後靜靜地等待上班。
李一波來得也很早,可以說在程郁來機床車間之前,機床車間來得最早的人都是李一波,打掃衛生接開水的事情原本也都是李一波在做。
程郁曾經因為客氣地和李一波在空蕩蕩的車間搭話而問過他為什麽來這麽早,李一波的回答很簡單,他說他不住在廠子的家屬區裏,所以每天要從市裏趕過來,怕遇上天氣不好或者其他原因讓自己遲到,所以多年來他已經習慣早起,提前到車間裏待着。
程郁覺得奇怪,工廠家屬區連他們這樣的臨時工都會安排宿舍,李一波在廠裏工作多年,不至于連家屬區的一套房也分不到。
轉念一想又好像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住在市裏的工人雖然不多,卻也有不少的一批人,機床車間裏也不止李一波一人不在家屬院裏住着,大約只是生活習慣不同。
李一波說完緣由,主動和程郁攀談:“你今天怎麽來得這麽早?”
程郁不好說自己是不想見到新室友,便随便找了個理由,說:“宿舍裏暖氣燒得旺,昨天晚上睡覺窗戶和房門都關得太嚴了,睡到半夜就熱得喘不過氣來,早早就起來了。”
程郁手上接過李一波手裏的掃把,李一波站在一旁道:“咱們廠沒有走市裏集中供暖,廠裏面有鍋爐房,暖氣是自家廠子在燒,除了供給家屬院的暖氣,還要供應廠裏三班倒的生産節奏,所以燒得旺,以後慢慢就能适應了。”
程郁應下,兩人将車間的衛生打掃幹淨,沒一會兒人就三三兩兩地來了,張永中進來時程郁避開他的目光,算勉強躲過一次。
冬日裏本就是工廠的生産淡季,機床車間就更沒什麽活兒可幹,李一波手裏的私活下午就能收尾,所以沒再讓程郁在旁邊看着,程郁卻巴不得在他身邊待着。前一天晚上才得罪了張永中,程郁還沒想好得用什麽面目面對他。
張永中照舊跟一群年輕的臨時工坐在一起,在外邊曬太陽聊閑話,程郁探着腦袋小心翼翼地朝外看了一眼,沒挪腳,依舊在李一波身邊杵着。
李一波正在拿尺子量尺寸,沖他揮揮手,道:“往那邊兒站點兒,擋我光了。”見程郁聽話地挪腳,李一波擡眼瞧他,好笑道:“眼看着就能收尾了,你別在我這兒耗時間了,去跟他們在外邊兒玩會兒吧。”
程郁尚未開口,孟瑞就進來了。孟瑞是車間裏為數不多的女工人,機床車間男女比例懸殊,算上臨時工也只有三個女工人,孟瑞是資歷最老的。
她四十來歲,雖然是搞機床的,看着卻年輕,保養的非常好,據說是因為她丈夫在下崗潮的時候毅然下海做生意,這兩年賺了些錢,因此她比同齡女性都要年輕。再加上此時進了廠房的孟瑞并沒有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而是穿着一身過膝的羊絨大衣,踩着到腳踝的粗跟短靴,看着就更是時髦漂亮,跟車間裏衆人都不是一個世界的。
孟瑞一進車間便沖着李一波嚷嚷:“李師傅,剛才我兒子班主任打來電話,說他在學校裏跟人打架了,我得去瞧瞧,手頭這個活兒您幫我做了吧?”
她說話的語氣是商量,可意思卻完全沒有在商量,畢竟她連衣服都已經換好了,說這話也只是通知李一波他們一聲。
Advertisement
李一波沒說話,工房裏其他幾個車工也都沒說話,孟瑞像是早就習慣了這種狀況,全然不覺得尴尬,她不算明顯地環顧車間一周,然後走到程郁的面前,拍拍後背,以一副貼心長輩似的姿态同他說:“小程,你來了這麽久是不是還沒有單獨上手做過?今天就給你個機會。圖紙給你放這兒,有不會的就問你師傅,或者車間裏其他這些師傅,大家人都很好,都會給你解答的。”
她說完,拍拍程郁的手,以資鼓勵似的把圖紙塞到程郁手裏,然後風風火火地離開了車間。也不怪她就這麽堂而皇之的翹班,今天楊和平被人請到臨市解決一個突擊問題,機床車間處于群龍無首的散養時期,孟瑞這種不愛坐班更不愛幹活的,當然是首當其沖就溜號。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程郁的視線外了,程郁才莫名其妙地拿着自己手裏的圖紙,舉給李一波看。
李一波也無可奈何地搖頭,眯着眼睛沖着孟瑞工位的方向點點下巴,道:“在那兒呢,你去做吧,也不是很難,半小時就能弄完。”
按李一波的速度當然是半小時以內,但按照程郁的速度,這簡簡單單一張圖紙則花費了他整整一上午的時間。不過程郁倒是不因為耗費時間而惱怒,畢竟這時間讓他免于面對張永中,否則還不知道要被如何刁難。
程郁把車好的樣品拿去給李一波看,李一波拿在手裏掂量幾下,道:“不錯,雖然時間久了些,但很規整,以後上手熟悉了就能把速度提上來了。”
程郁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指上沾到的機油,李一波低頭一瞥,把程郁做好的部件擺在車床上邊,說:“去我那兒用肥皂洗吧,這油不及時洗掉,經年累月的,就要滲進皮膚裏了,以後經年累月的,一雙糙手,我閨女小時候都嫌我手紮臉。”
這是李一波第二次跟程郁提起他的女兒了,程郁聯想到自己聽說的李一波家裏的八卦,慌忙轉身離開去洗手了。
李一波是個很好的師傅,也是個很好的人,越是這樣,程郁就越因為自己聽到的八卦而煩惱。
車間裏傳言李一波的妻子是個難纏的河東獅,李一波夫妻兩人也教育不好自己的子女,現在拿着自己的養老錢又養了親戚家的孩子,弄得跟孩子的關系越發惡劣。但具體有多惡劣,車間裏的人倒是諱莫如深不敢說,只是家醜不可外揚,能鬧到車間裏人人都暗地裏議論的份兒上,恐怕也不會有多體面就是了。
中午的午飯在食堂吃,程郁洗完手出來差不多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李一波招呼他把飯盒帶着一起去食堂。
兩人并肩往食堂走,食堂在工廠外邊,居于工廠和家屬院的中間,刷員工卡才能就餐,不過生産最忙的時候,工廠雙職工的孩子因為無人照料也會來食堂吃飯。
程郁和李一波坐在一起,北方的冬天,又是食堂,自然沒什麽好吃的,每頓都少不了的就是土豆和白菜。今天的午飯就是土豆焖牛肉,白菜粉條肉沫,辣椒炒豇豆,清炒小白菜,木耳炒蛋,還有紫菜湯。
程郁盛好飯,在李一波對面坐下,李一波瞧他一眼,問:“就吃這麽點兒?”
程郁拿勺子在食盒裏無意識地扒拉了兩下,說:“看着有些太油了,沒什麽胃口。”
李一波笑了:“食堂的飯菜,看着油膩,其實最是清湯寡水沒營養,一會兒就餓了,再去多吃點吧。”
程郁想拒絕,遠遠看着張永中跟他的朋友們端着碗坐下了,眼神要瞥到他這邊來,連忙起身,應允道:“好,我現在就去。”
食堂打飯得排隊,幾盆菜放在一張大桌子上,是自助打飯,吃多少打多少,午飯時間排隊的人不少,程郁端着碗又排到了最後邊,想着多排一會兒也好,剛好能避過張永中,跟他打個時間差。
正在排隊,食堂裏又進來一批人,比起穿着工服的車間工人,這群人穿着體面而幹淨,都是在機關事務科大樓辦公的人。雖然同為一個工廠的員工,但是生産一線的車間工人和辦公室裏的文職人員之間依然有天壤之別,好像他們本就比車間工人高一等級。
程郁擡眼望去,在這群人裏看到了一個格外醒目顯眼的人,吳蔚然。
吳蔚然在身材普遍高大的北方人裏也是格外突出的,再加上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工裝夾克,越發顯得個高腿長,器宇軒昂。吳蔚然年輕,長得也不賴,這麽一進來,雖然混在十多號人裏,卻如同鶴立雞群一般,在一群裝模作樣顯得自己很高級的人裏,才是真正的高級。
食堂裏九成人都注意到了吳蔚然,年紀輕的女同事已經頭對頭湊在一起議論起來,不少人都在打聽這人是誰,以前怎麽從未見過。
只有張永中瞥到吳蔚然,冷哼一聲,別開頭去,末了又似乎覺得自己別開頭太每種,很快又轉回頭,繼續盯着吳蔚然,想看看吳蔚然是什麽人。
但吳蔚然并沒有往別處看,他被一群人簇擁着在一張餐桌前坐下,然後有兩個人坐在他身邊同他聊天,沒過一會兒其他人就端了餐盤過來,然後和樂融融地開始用餐。
程郁這會兒也回到了餐桌前,他低頭吃飯,眼睛時不時就朝吳蔚然那桌瞟一眼,食堂不是沒有餐盤,但之所以每天都要他們自己帶餐盒,是因為食堂工作人員多次和廠裏反映缺洗碗工,因此廠裏幹脆呼籲員工自帶餐盒,省了這一步。廠裏員工經常開玩笑說食堂的餐盤比五星飯店的碗碟還罕見,今天倒是能拿出來用一回了。
李一波吃得快,這會兒已經吃完了,他不回宿舍,程郁跟他不同路,就不好意思讓他多等。見李一波吃完,程郁連忙道:“李師傅,您吃完就先回吧,待會兒我自己回去。”
李一波沒有異議,起身離開,程郁也很快吃完,趕在張永中和吳蔚然之前離開了食堂。他一路走得飛快,十二月已是深冬時節,冷得似乎空氣都凝固了,唯有冷風割面。
正埋頭走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把,程郁吓了一跳,扭頭一看,是越怕越會見到的張永中。
張永中一掃往日作風,身邊一個人也沒帶,孤身一人跟在他後邊拍了這麽一下,問他:“程郁,你躲什麽呢?”
程郁面色一片慘淡,但還是照實說:“因為昨天的事兒。”
張永中嘁了一聲,不屑道:“我還沒那麽糊塗,那不是那人自己上來挑釁的嗎,跟你有什麽關系,別給自己加戲,搞得我怎麽欺負你了似的。”
程郁心想沒有欺負你為什麽一直在瞪我,張永中又開口了:“但你也別因為看着我輸了一次就太得意了,我昨天那是場意外,你記着了嗎?”
程郁心頭驟然松了口氣,原來張永中只是怕丢了頭目的臉面,于是他連連恭維張永中幾句,又允諾不會小瞧張永中,張永中才放過了他:“得了,你趕緊回吧,我要去抽根煙。”
程郁被張永中放過,心頭雀躍起來,連回宿舍的步伐都輕快許多,走到樓下,擡眼就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影,他就雙手抱胸朝着程郁來的方向看着,嘴角含着一絲促狹的笑意。
“怎麽?被老大收作小弟就這麽讓你高興?”吳蔚然不怎麽友好地問程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