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商店裏在做促銷活動,泡面買三袋送一個瓷碗,比之前打包贈送的塑料碗質感看起來好一些,程郁拿起來看了看,然後放在收銀臺結賬。
小商店的收銀員是個年輕姑娘,從鄉下來的,但是非常精明,看起來懶洋洋的,實則從不會算錯賬。程郁把買好的東西裝在塑料袋裏,臨走前想到叼着煙的吳蔚然,程郁轉身又拿了一瓶空氣清新劑。
收銀員主動跟程郁搭讪:“晚上就吃泡面嗎?”
程郁點頭,收銀員順手從貨架上拿了根火腿腸塞進他的袋子裏,說:“快過期了,送你一根。”
從小商店裏出來程郁拿着火腿腸看起生産日期,離過期還有小半年,也沒那麽急迫地需要處理。況且巷子裏那種商店,過期了小半年依舊擺在貨架上出售的東西也不在少數。
程郁不常去小商店,可每周也得去兩三趟,這精明的收銀員主動塞過來一根免費的火腿腸,程郁不傻,但無法回應。
這件事沖淡了程郁對于方才球賽的關注,直至走到宿舍門口才想起此事。他慢吞吞地掏出鑰匙開門,屋子裏除了他那間房,其他的燈都亮着。程郁探頭看了一眼,吳蔚然的行李箱都打開了,攤在地上,卻沒有要收拾的意思。
吳蔚然人在衛生間洗澡,水流嘩啦啦的。程郁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沙發前的小幾上,他把碗拿出來放在竈臺邊的碗櫃裏,然後朝外發呆。碗櫃是從牆裏鑿出來的,節省空間,缺點是不隔灰,每次盛飯前都要把鍋碗瓢盆涮一遍。
這員工宿舍當年建起來的時候在整個雲城都稱得上豪宅,幾十年前的樓房,單間,獨立衛浴都讓雲城其他行業的人羨慕不已。那時廠子效益還好,工廠出錢、銀行貸款、員工集資,周邊幾家工廠的家屬區都是這麽建起來的。只可惜風水輪流轉,現在國營工廠的效益已經是江河日下,只有這幾棟日漸破舊的老居民樓,能證明過往的輝煌。
面前的樓道裏堆滿了雜物,雲城市消防大隊過來檢查了好幾次,都說這樣不符合消防規定,但是整棟樓裏有住着人的,也有常年落鎖的,想從根源治理很難,幾次處理不見效,也就這麽堆着了。
從窗戶望去,回形長廊的宿舍樓像一座巨大的監獄,程郁看着,覺得心情十分郁悶。他轉回頭,看着剛買的泡面也沒什麽胃口,心裏只煩躁地想,吳蔚然洗澡的時間怎麽這麽久,為什麽還不出來。
看着不大的宿舍,他又想,待會兒得讓吳蔚然把東西盡快歸置整齊,否則宿舍就要長年累月地髒亂差了,還要讓他節約用電,宿舍的水電暖燃氣都是自購,他住進來,這些費用就要平攤,任由他這麽浪費着,日後算賬就難了。
但這些話樁樁件件都不是能輕易開口的,程郁猶豫之時,吳蔚然出來了,他裹着浴巾,撩着浴巾的一角随手擦着自己的頭發,露出內褲的邊緣。
“這水也不太熱啊,暖氣不是燒得挺熱嗎?”吳蔚然問程郁。
程郁說:“管道老了,不太能供得上熱水,基本都是這個溫度。”
吳蔚然嗐了一聲,沒說什麽,只趿拉着拖鞋大喇喇坐在沙發上,看着程郁扔在桌子上的方便面,又随口問他:“你還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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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還沒開口,吳蔚然就笑了起來,神采飛揚的樣子:“那你不早說,不然我就跟你一塊兒吃頓慶功宴了。”
他雖然笑着,可是話裏話外都是在調侃方才的球賽,不提這件事還好,一提這件事,程郁的心頭火又冒了上來,他擡眼望向吳蔚然,沒說話,就這麽靜靜地盯着他看。
吳蔚然被程郁盯了一會兒,敗下陣來,匆忙裹着浴巾回到自己房間,程郁水到渠成地走到他的房門前冷淡道:“你把東西收拾好以後記得把不用的燈關掉,這裏只有每周五才能在會計那裏買水電。”
吳蔚然回過味兒來,知道程郁是責怪他開的燈太多浪費電,如果在周五前就把電給用完了,想必就得摸黑過日子了。他看着程郁離開自己門口,弓腰收拾茶幾上東西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人。
程郁瘦,但身體有一種青年的舒展,吳蔚然看着他,手在空氣中抓了兩把,好像在回味摟在程郁腰上時的感覺。
程郁不知道吳蔚然在他背後這麽意淫他,他收好東西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拿了睡衣進衛生間,迅速洗了澡以後又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關上了門。
躺在床上,程郁眼睛睜得很大,他想這回狠狠掃了張永中的面子,不知道張永中會怎麽對他,張永中離開時的那一眼既怒且恨,沒有不怪他的可能,只看這氣是一夜就消,還是越想越恨。
程郁和張永中一個車間,這是比任何狀況都更糟糕的一種,他若是惹得張永中不高興,以後二人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不知要鬧出什麽亂子。
胡思亂想着,程郁的思路難免就開始紛亂,他忍不住想,若是那人,想必就會教自己怎麽處理這樣的狀況了。這樣想了,程郁又唾棄自己,還用得着那人教嗎?他千裏迢迢來了這麽遠的地方,沒人教,一樣也活得好好的了。
程郁的房門傳來敲門聲時,他吓了一跳,平靜一瞬才又記起宿舍裏現在已經住進另一個人的事實。
打開房門,吳蔚然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疊棉質布料,頗為誠懇地問他:“小程老師,這個被套怎麽套?”
程郁張開嘴伸出手,尚未動作便想起來這麽比劃他應該也看不懂,于是便愣在原地。吳蔚然倒是很會察言觀色,說:“不如去我房間教教我吧。”
畢竟不是什麽大事,程郁無法推辭,可走到他宿舍門口才發現,他的床褥還在編織袋裏裝着,只開了個口,根本沒有拿出來。
程郁靠着門框反問他:“你打算這麽套被套嗎?”裝行李的編織袋離程郁不遠,他伸手扒拉兩下,說:“而且這個被褥是套好被套的,你只需要鋪上就行了。”
吳蔚然還想再說什麽,程郁頗為無情地打斷他的話:“你中午就來了,算上中午晚上的時間,近十個小時,你連拿都沒拿出來,是等着誰來給你鋪好嗎?”
顯然吳蔚然的指望就是程郁。可程郁心裏只覺得更惱怒,一想到吳蔚然連床褥都不收拾就急着去臺球廳下張永中的面子、讓他難堪,程郁就覺得心裏好容易平息下來的怒氣又蹭地蹿了上來。
程郁轉身就走,吳蔚然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原本想借着收拾東西的機會和程郁不着痕跡地聊聊天,讓他緩解一些今晚在臺球廳之事的怒氣,沒成想被自己給搞砸了。
程郁回到自己的房間,十分窩火地關上房門,仍覺不解氣,他不是性格很偏激的人,也不愛發脾氣,只是還是第一次遇見像吳蔚然這樣的人,你根本不知道哪裏招惹了他,就被他像耍猴似的磋磨,換成多好脾氣的人都會氣惱。
他不知道吳蔚然是何時睡下的,只是東西若不收好,他就得睡硬板床,程郁迷迷蒙蒙快要睡着時,還能隐約聽見吳蔚然房間那邊傳來乒乒乓乓收拾東西的動靜。
還好這是老房子,牆體厚,隔音也不錯。程郁想。
吳蔚然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宿舍裏已經沒人了,他前一天夜裏收拾東西收到半夜,宿舍裏簡陋的衣櫃、書桌都不夠他擺放的,小小一間宿舍,一個晚上過去,就已經被擺得滿滿當當。
吳蔚然看着滿意,起來收拾利落,恰好手機也響了,催着他今天就趕緊過去上班。前一天吳蔚然開了半個下午的會,還沒正式進入工作崗位,就先領悟到國企文山會海的作風,今天正式要上班了,情緒難免又會比較複雜。
吳蔚然照着鏡子收拾妥當便出了門,廠區原本綠化做得還不錯,但冬日裏樹葉已經落了,枝幹上光禿禿的,冷冰冰的日頭打在上邊,只覺得荒涼破敗。
離上班還有十分鐘,路上就已經沒人了,只有吳蔚然走在路上,他又開始為自己來到雲城的決定感到茫然。抛下原有的一切來到這裏,真的能讓他心想事成嗎,吳蔚然不清楚。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可以後悔一次,卻沒法兒再後悔第二次了。
吳蔚然的辦公室在正對着廠區大門的那棟樓,機關事務科室都在那裏,至于業務生産車間,都各自有各自的廠房。他擡腳進門,門口收發室的大媽卻已經認識他了,熱情地打了招呼:“吳科長,這麽早就來了。”
吳蔚然只是昨天來這棟樓裏開了一場會,來上班的時間也幾乎是踏着點,面對大媽如此熱情,近乎于谄媚的一聲招呼,吳蔚然心中湧起一陣極為不适的油膩之感。早晨沒顧得上吃飯,那股難受勁兒一直到他走到辦公室門前還沒退。
工廠的辦公樓外邊看着破舊,進門以後就能發現裝修得還算嶄新,吳蔚然單獨一間辦公室,門是統一的紅棕色木門,上面挂着燙金的名牌:“宣傳科科長辦公室”
吳蔚然拿出鑰匙開門,實木的辦公桌被擦拭得幹幹淨淨,上邊依次擺着電腦、臺歷、筆筒、文件架,還有姓名牌:吳蔚然。
來辦公室這一路的猶豫徘徊和忐忑在這一刻全數成為志得意滿、信心百倍的動力,吳蔚然無法自抑地勾唇一笑,緩慢地踏進辦公室,坐在了屬于他的真皮辦公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