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城北工業區有七八家工廠,工人少說也有數千人,再加上家屬院裏成家生子的員工,即便這裏仍然地處老城區,因着人流量密集,生活配套設備卻還算齊全。
臺球室在工廠家屬區後門右拐出去的一條巷子裏,這條巷子連接了三家工廠,整條街巷全部都是小餐館、燒烤攤、網吧還有臺球室,路的最盡頭有一家成人用品店,可謂生意興隆,客流量在某些特殊時段笑傲整條巷子。
下班以後程郁沒回宿舍,他跟着張永中他們一路奔着臺球室而來。好再來臺球廳是這條巷子裏的“老字號”,開了許多年,眼看着老板已經從父親換成兒子,臺球桌案也換了新的,不變的只有穿着工裝來這裏消遣的年輕工人。
小城沒什麽娛樂活動,雖然手機普及,但是年輕人的消遣還是去上網吧打游戲,或是在臺球廳消磨時間,負責看場的年輕人坐在門前的小馬紮上抽煙,天冷了,煙霧散得也慢,張永中領着一行人走到他面前了,年輕人才揮了揮面前的煙。
“幾個人?”他懶洋洋地問。
張永中回頭看了看,算上程郁一共五個人,于是說:“開兩個,各倆小時,不夠了再加。”
年輕人把煙叼在嘴裏,從口袋裏摸出兩個牌子遞給張永中,“這倆號碼的桌子,自己去前臺拿東西,提前十分鐘說是續攤兒還是結束。”
張永中熟門熟路地接過號碼牌進店,店裏還算開闊,一溜臺階下去,除了門口的前臺,其他地方都整整齊齊擺着臺球桌,因為剛下班,人還不是特別多,服務生帶着張永中一行走到他們的臺球桌案前,配齊設備就離開了,張永中脫了外套,顯然打算展示一番。
跟程郁一起來的幾個人自動開始兩兩分組,張永中沖着程郁招手:“幹什麽呢?過來站我邊兒上學。”
程郁便站過去,張永中點了根煙,程郁的腳不由自主朝後慢吞吞退了兩步,徒勞地想要躲開吸二手煙的命運。
他不會打,張永中也不是做老師的料,只讓他站在一旁幹看着,什麽規則什麽玩法他都通通不懂,更別提打球的手法了,張永中顯然也沒有意識要教他,就只能徒勞地看着。看了一會兒,程郁也覺得無聊,視線便四處游蕩了起來。
這會兒店裏的人已經漸漸多了起來,程郁的目光掃過店裏的年輕人,視線忽然落在兩張桌案之外撐着臺球杆站着的年輕人。
他還穿着中午見面時的那身衣服,嘴裏叼着一根煙,沒點燃,正在等着對面的人出手。覺察到有人盯着自己看,他很快轉過臉,兩人視線相對,程郁率先避開了吳蔚然的目光。
程郁不适應跟人有長久的對視,躲避視線是他慣常會做的事情,尤其是面對意氣風發的吳蔚然這樣的人的時候。吳蔚然心高氣傲,程郁很難跟他相處。
大約是程郁走神太久,張永中也終于發現自己帶來的小徒弟正在神游天際,于是扭頭看他一眼,又順着他的目光望向吳蔚然的方向。瞧見對方是個打扮得人模狗樣的人,便冷哼一聲,問程郁:“你幹嘛呢?不好好看着,學會了嗎?”
程郁連忙回答他:“還沒有,我再看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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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看不太懂,一頭霧水地繼續看張永中跟人你一杆我一杆地打球,只聽着臺球在桌面上震蕩碰撞的聲音,其他一概不明白。正在混沌不堪之際,卻聽到身旁一聲嗤笑。
“你這麽教,他能學會才是真的奇怪。”
程郁擡頭一看,不知道什麽時候吳蔚然已經走到他的身邊,還帶着一臉令人十分不爽的笑容。
吳蔚然生得高大,相貌也英俊,他穿着一件長的羊絨大衣,這在廠區附近是很少看到的打扮,故而顯眼而又吸睛。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盯着吳蔚然看了。
張永中是同批新工人裏的頭兒,這意味着他是有點脾氣的,盡管他平時并不怎麽發脾氣,看起來甚至還有些油嘴滑舌的鬼機靈勁兒。
“你誰啊?說什麽呢你?”張永中果然惱了,轉身盯着吳蔚然問。
吳蔚然低頭看看自己,笑了:“我?咱們同事。”
張永中不滿道:“沒見過你這號人,輪得着你多嘴嗎?”
眼看張永中要發火了,程郁剛想着說些什麽平息張永中的怒火,張永中就把火給架到了程郁的身上。
“你自己說,我這麽着你看不明白嗎?”張永中用胳膊肘搗了程郁一下,讓程郁來回答他的問題。
程郁的臉色茫然一瞬,而後心一橫,想着總歸是惹不起張永中這尊大佛,不如就點頭承認,讓這件事盡快過去好了。至于他的未來室友吳蔚然會怎麽想,程郁暫時還顧不得那麽多。
但吳蔚然并沒有給程郁點頭的機會,他又嗤笑一聲,道:“不如這樣,你跟他打一局,我在後邊兒教他,看看是你這個做師父的水平更高,還是我教出來的水平更高。”
這下半個臺球廳的人都圍了過來。方才他們這邊的鬧劇大家都支起一只耳朵聽着,臺球廳裏不缺熱鬧看,一般的拌嘴吵架沒多少人會給眼神,但如果上演到鬥毆或是兩邊鬥法了,那就很值得一看。
況且張永中來的次數雖然不多,但技術着實不錯,在好再來臺球廳也算排的上名號的。
說了半天原來是想單挑一局,張永中來勁了,上下打量吳蔚然一眼,發出一聲嗤笑:“行啊。”他倚着臺球桌,手裏拿着三角框,口中的煙點燃了,煙霧袅袅升起,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聽到他說:“不過我有條件。”
“你說。”
“輸了的人以後別在好再來出現。”張永中說。
吳蔚然似乎毫不詫異,他點頭:“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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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附近被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程郁腦海中一片空白,直到吳蔚然将手裏的臺球杆塞給他。程郁這才想起來,方才他們二人輪番放了一圈狠話,可到頭來要在這張桌案上跟張永中對抗的其實是自己。
他猶豫地看向吳蔚然,吳蔚然卻毫不在意,他施施然走到程郁身後,撈着他的腰,按着他的手臂,說:“要用這個角度才最好發力。”
這個姿勢是很暧昧的,但衆人的關注點都在吳蔚然和張永中的對抗之上,而程郁,在他們心裏程郁只是一個代吳蔚然出戰的工具人而已,沒有人關注他。
張永中把嘴裏的煙頭猛吸一口,然後扔在地上用鞋底碾滅,說:“好了,開始吧,看在程郁是新手的份兒上,你們先。”
吳蔚然沒跟他客氣,他指揮程郁把白球放在自己要求放的點,然後繼續按方才的姿勢攬住程郁的腰。程郁的心跳重若擂鼓,被吳蔚然低聲教訓:“專心一點。”
吳蔚然聲音壓低的時候有一種冷峻且無情的感覺,他方才抽過的香煙是細長的薄荷味香煙,有一股清涼的薄荷香氣,夾雜着煙草的焦苦。
程郁強迫自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那顆白球上,但顯然他的思緒依然是紛亂的,他還未回神,啪的一聲響,白球已經擊亂了被排列整齊的臺球。
吳蔚然摟着程郁,他們在臺球桌案前移動,吳蔚然捉着程郁的手腕,帶着他出杆打出一球又一球,周圍有很多人在看,他們一邊三三兩兩交流着技術,一邊持續圍觀着賽況。
程郁知道他們那樣才是正常的,換做異性這種動作一定會有噓聲,但是同性之間沒人會太在乎這些,況且對決在前,誰又能顧得上這一時的親密接觸。只有他,只有他這種喜歡同性的人,跟同性親密接觸過的人,才會在吳蔚然這樣超乎安全距離的親密之中,感受到久違的戰栗和緊張。
程郁的思緒神游天際,等他回過神來,卻是桌上只剩下最後一個球的時候,吳蔚然仍然捉着他的手,伸手送出手裏的長杆,很意外的,沒有擊中。
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圍觀群衆一片噓聲,他方才打了那麽幾局都沒有任何失誤,張永中咬牙切齒才能面前不落于下風,明眼人都知道這還是他帶着一個新手程郁別別扭扭打出來的,如果是兩人正面對決,張永中一定不是吳蔚然的對手。
但偏偏在關鍵一球,吳蔚然失誤了。
吳蔚然站起身,擡起雙手,以一種開玩笑一般的投降語氣說:“這姿勢太久,腰酸了,胳膊也抽筋,真的沒繃住,不找借口了,是我技不如人,輸了。”
張永中還沒打最後一杆,吳蔚然先于他一步認輸,還是這麽故意的一種輸法,更生氣的顯然是張永中,他扔了手裏的臺球杆,大聲罵道:“我**大爺!”
吳蔚然離得遠遠的,道:“贏了還要罵人,是嫌我輸得不夠慘嗎?”
明眼人此刻都看出來了,吳蔚然不是來打臺球的,他只是專程來掃張永中的面子,讓他下不來臺。明面上是吳蔚然輸了,他以後都不能再踏足好再來臺球廳,可是張永中這贏得還不如輸了,他既沒體面也沒公正,平白被人擺了一道,算計一番,在衆人面前顏面掃地,還因為自己是贏的那一方,對方願賭服輸,而不能再多嘴多舌。
張永中心裏會有多氣,程郁想象不到,他只知道自己因為這莫名其妙的一場比試無可避免地得罪了張永中。
因為張永中氣急敗壞地離開臺球廳的時候,招呼了一同來的其他三個同事,卻沒喊他。
程郁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張永中帶着人離開,經過他面前時,張永中惡狠狠瞪了他以及他身後的吳蔚然一眼。
程郁驚得朝後退了半步,吳蔚然卻沒伸手再像方才打球時一樣扶着他,他錯開半步,笑着讓衆人別看熱鬧了,而後也悠然自得地離開了臺球廳,只剩下程郁一個人站在原地,看熱鬧的人很快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