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程郁的師父姓李,叫李一波,五十來歲的人了,常年端個玻璃杯,裏邊泡着紅棗和茶葉。他是個正經的手藝人,技術很好,稱得上是機床車間的半個臺柱子。據說周邊縣市的機床工人手藝沒有比他更好的,有零部件上的疑難雜症,還會有人專門請李師傅走一趟。
但李一波手裏一直沒有帶出過能出師獨當一面的徒弟,一來年輕人吃不了這個苦,很多人待不了幾天就要去找更輕松的工作,二來現在設備也更先進了,許多人學一點皮毛就出去自己開個修理鋪,設備先進了,對手藝的要求就沒那麽高,馬馬虎虎過得去也能混口飯吃。
人人都知道徒弟不好當,但程郁覺得李一波人挺好的,雖然因為滿頭都是黑白相間的雜發看起來有些不修邊幅,可他着實是個好人。
李一波手裏有個活兒,是外邊找上門的私活兒,他們車間裏幾乎每個車工都在接私活,主任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還組織他們集體去給大廠做些私活賺外快。
下午上班沒什麽事,李一波就讓程郁在一旁看着,讓他多看多學。車間裏其他年輕人三三兩兩紮堆在一起聊天,程郁從工房裏出來去休息室給李一波接水的時候他們喊程郁一起,程郁為難地看了一眼手裏的水杯。
“李師傅喊我看他做活兒呢。”程郁說。
張永中便擺擺手,一副提不得的樣子說:“那你趕緊去吧,老李頭兒好幾年才逮着你這麽一個老實孩子,指望你做他的關門弟子呢。”
程郁接了水進門,還聽見他們在低聲議論李一波:“我看着他就害怕,才不敢做他徒弟。”
“看太緊了,又不是小學生。”
“程郁多老實一人,也就程郁受得了這管制。”
程郁垂下眼睛,準備快步進去,又聽張永中喊他:“晚上按時下班啊,別忘了中午跟你說的。”
程郁也不會打臺球,也不是那麽很想去,但他把握着那個度,張永中他們的邀請,兩三次,他會應下一次,免得他們覺得他不合群、太孤僻,最後被整個群體孤立。
前幾次他們約程郁一起吃飯唱K,程郁都拒絕了,打臺球算是第三次,程郁站在車床邊上還在發呆,想着晚上該怎麽應對。
他倒也不是社交恐懼或者社交困難,從福利院出來的人,或多或少會對世界有點戒備,更何況程郁當初來到這裏,也能稱得上倉皇逃竄了。
程郁不想回憶往事,他搖搖頭,繼續看李一波幹活。李一波覺察到他心思不在這上邊,頭也沒回,道:“中午沒睡好嗎?去我休息室睡會兒。”
程郁連忙道:“不是不是,是還沒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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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波扭頭看他一眼,道:“我休息室抽屜裏有盒茶葉,你自己抓點兒去泡茶醒醒神。”
程郁依言去泡了一杯,然後抱着水杯繼續老老實實站在李一波身邊,李一波絮絮叨叨地同他說:“幹咱們這活兒,最要緊的就是專心,心思得穩住,不然趁你胡思亂想的功夫,半只手就要卷進去了。”
程郁設想了一下那個畫面,被自己想象出來的畫面吓了一跳,不自覺往後縮了一步。
李一波把嗡嗡的車床停了,擰開玻璃杯,灌了一大口茶水。“怎麽,害怕了?”
程郁如實回答:“有點兒。”
“害怕還來我們車間,不如直接去分揀車間,工資高,活兒簡單,唯一的問題就是三班倒,不過你們年輕人不是也就喜歡熬夜嗎?”李一波說。
程郁小聲告訴他:“我在學校裏學的就是這個。”
李一波上下打量他一眼,問:“上學學這個?”
程郁又解釋道:“是我上中專的時候。”
李一波流露出一種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模樣,最後說:“我看你年紀也不是很大,估摸着也就是十來歲的樣子。原來是中專學的。”
他師傅這樣說,流露出對他的過往感興趣,想要跟他聊起來的意思,但是程郁沒有接他這個話茬,他只垂下眼睛嗯了一聲。
見程郁這個反應,李一波便沒有再追問下去,機床停了,空間裏只剩下兩人呼哧呼哧喝茶水的動靜。李一波喝了一大口茶,嚼着茶根和程郁講話。
“好喝嗎?這茶。”
程郁不解其意,道:“好喝。”
李一波悶聲笑了兩聲:“我閨女買的,前段時間去杭州出差,說是我愛喝茶,給我帶了兩盒西湖龍井回來。”
程郁不禁低嘆一聲。西湖龍井并不是什麽頂級名貴難得一見的茶,可這是李一波女兒買的,他蹭了一杯來醒神,難免有些坐立不安。
最重要的是,程郁聽說李一波與兒女不睦,現在膝下養着的是遠親家抱養的孩子。程郁喝了這茶,就好像摻和進了李一波家裏錯綜複雜的家事。
而這并非程郁所願。
想來也不奇怪,程郁才來多久,一個多月的時間,連他都能聽說李一波家庭不睦的事情,可見這事兒至少在機床車間是個人盡皆知的公開的秘密。程郁自己也的确是在吃午飯的時候聽車間裏其他人議論起來的。可是程郁自己聽說是一回事,李一波告訴他又是一回事。
程郁在孤兒院多年的生存經驗就是,不要知道太多秘密,如果不想做頭兒引人注目,也沒必要跟領導走得太近,更不要去聽領導的秘密。
程郁吃過一些虧,跌過一些跟頭,旁的事情上還有些年輕人的好奇與活力,在這樣的事情上,卻是萬萬不敢再擅作主張了。
他正低頭左思右想着,那邊楊工就進來了,他一進來就帶着一股火熱的氣氛,嗓門也大,就連喝水的時候也咕咚咕咚的。
楊工喝完水,大聲沖李一波說:“老李,茶不錯啊,我剛也偷了點喝。”
李一波就回應他,說:“喝了得付錢,不能白喝。”
楊工門牙咬着茶葉沫,半眯着眼睛,說:“怎麽着,給小徒弟就能白喝,給我不能白喝,太摳了啊老李。”
李一波便似笑非笑地看向程郁,說:“原來是你小子胳膊肘超外拐,給他開倉放糧了?”
程郁看他的表情,只覺得似乎有些嚴肅,又不像是全然嚴肅,可也不能說是在開玩笑,一時間左右為難,讷讷不得語。
反而是楊工自己晃晃悠悠地端着茶杯走過去,念叨着說:“瞧你,開個玩笑,還吓唬起小程了,再把這個徒弟給你吓唬跑喽。”
楊工走遠了,程郁才小聲對李一波說:“師父,不是我給的,方才我去給您泡茶,臨走前他也進來了,是我沒放好。”
機床車間一共二十來號人,學徒只有五六個,剩下十幾位都是正式工。車工、電工是機床車間的兩大工種,鉗工、銑工和其他維修工都不如車工電工吃香,所以也屬這兩個工種員工最多。
李一波和楊工楊和平分別是技術最好、資歷最深的車工和電工,所以除了車間主任以外,他們二人共用一個休息室,不用和一幫小年輕擠在一起。平時車間裏評優評先進,也都指着李一波和楊和平。
雖然工種不同,但車間裏人人都知道,論技術肯定是李一波更強,但是楊工同時兼任着車間副主任的身份,因此不論怎麽說,李工和楊工都是車間兩大頭。
程郁來機床車間不過短短一個月,但是對李一波和楊和平這種似是而非、隐隐約約的不對付已經有了深刻的體會。對李一波和楊和平的争執,程郁也總是能避則避,以免他們城門失火,殃及他這無辜池魚。
程郁這麽給李一波說完,李一波擡眼瞧他一眼,也沒說什麽,只輕笑一聲,道:“喝了就喝了,一杯茶水,能怎麽着。”
程郁平白有些羞愧,低頭嗯了一聲,老實喝着自己手裏的水。沒過一會兒又聽見楊工的聲音,擡眼一看,他已經走到跟前了。
李一波的工位靠着車間廠房正大門,楊和平走到這兒,恰好能看見外邊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聊天的人。
“哎,都過來過來,別聊了,開個短會!”
楊和平嗓門不小,一嗓子把人都喊過來了,正是下午日頭高的時候,難得是個冬日裏的大晴天,把人曬得暖烘烘的,進了車間,那太陽又曬不着了,衆人都想讓他長話短說,快些結束。
偏偏做車間副主任時的楊和平架子十足,還要打起官腔:“馮主任去黨校進修了,要去三個月,這事兒大家都知道,這三個月就由我這個副主任來管理車間。”
馮主任走了半個月,這半個月開了兩次會,楊和平次次都拿這事兒出來做開頭,因此車間已經沒人響應這話了。大家面面相觑,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剛才我去廠裏開了主任級以上的全員大會,咱們廠裏又有一些人員調動情況,跟咱們有關系的呢就是廠裏新來了一位宣傳科科長,這一個月會下基層在各個車間了解基本的生産情況,到時候來了咱們車間也要熱情歡迎新科長,你們幾個年輕人,到時候負責給科長介紹。”
張永中活潑好動話又多,忍不住問:“那大概什麽時候來啊?別咱們正在外邊兒蹲着議論他呢,人就來了。”
楊工瞪他一眼,道:“那你不會少說幾句?”
楊和平環視一周,仍然不放心,最後把視線落在程郁的身上,他說:“小張太不靠譜了,我不放心,小程,到時候新科長要是來了,你負責接待他。具體的情況待會兒我私下裏跟你說,其他的沒什麽了,散會吧。”
大家四散開來,該幹活兒的幹活兒,沒活兒幹的又蹲回外邊兒繼續曬太陽聊天。楊和平伸手招呼程郁,道:“你來,我跟你說。”
他們站在車間大門前,下午的陽光大方地灑在外邊,也照在楊和平和程郁的臉上。程郁微眯着眼睛,楊和平的臉在陽光下看得異常清晰,他臉上的紋路溝壑,臉上沒刮幹淨的胡渣,還有講話時神采飛揚的眼睛。
程郁的心好像也熏熏然飄了起來,他也變得蓬勃而神采飛揚。來這裏總歸沒有什麽壞處,程郁心想,至少生活确實有變好的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