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程郁夜裏洗完回到自己房間,沒像以前似的躺下,而是從床底拉出自己的行李箱,又打開衣櫃門,然後坐在床上發呆。
他的衣服不算多,顏色也不甚豐富,以簡單低調的黑白灰棕色系為主,程郁随手翻開一件衣服的标簽,內裏的洗滌注意事項上密密麻麻寫着禁止手洗、機洗的各種需求。
他想起自己曾經那個滿滿當當的衣櫃,衣物被按春夏秋冬的順序排列,換下來的髒衣服由家政來收拾,哪個能手洗哪個得幹洗這些程郁都不知道。
那他究竟知道些什麽呢?程郁倒頭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已經有些泛黃開裂的天花板,想,他真的什麽也不知道,茫茫然地過着,茫茫然地不知方向。
來到雲城兩個月了,這裏的清淨對程郁來說是恰到好處的,這種與世隔絕一般的世外桃源生活讓程郁抛下了過往亂糟糟的生活。
原本快刀斬亂麻一切都很順暢,一件衣服又勾得程郁想起過往的經歷。只是時日久了,那些事就如同碎片一般,輕飄飄從他腦海裏拂過,程郁的思緒最終落在一個問題上:以後該怎麽處理這些衣服?他還沒什麽積蓄,頭一個月發的工資都用來添置宿舍裏的生活必需品了,還得支付日常開銷,手頭緊巴巴的,總不能真為了這樣一件衣服跑去幹洗店。
程郁想着想着,居然就這麽睡着了,臨睡前手裏還攥着那件毛衣,衣擺已經被攥出褶皺的痕跡。
吳蔚然洗完碗,又去洗衣房收了衣服。洗衣房裏有十臺洗衣機,在一間值班室大小的房間裏面對面放着,一邊五臺洗衣機,供一層樓的人使用。秋冬手洗衣服的人少,大多數人都抱着一大盆衣服來洗衣房洗,每個洗衣機旁邊都放着一個巨大的洗衣盆,吳蔚然一路走過去,差點沒處下腳。
他抱着衣服準備從洗衣房離開的時候,因為又要顧着手裏的衣物,又要看着腳下的路,沒留神撞到面前的一個人,對方哎呀驚叫一聲,聽聲音是個女孩,吳蔚然連忙把手裏的洗衣盆挪到一旁,看向面前的人。
那姑娘确實不高,站在一米八二的吳蔚然面前,身高似乎只在他的下巴和肩膀之間的位置,吳蔚然抱着洗衣盆,也難怪瞧不見人。
“你沒事吧。”吳蔚然問。
“沒事沒事。”對面的姑娘連忙擺擺手,她人雖不高,相貌卻好,是很招人喜歡的大眼睛翹鼻子的甜美相。
吳蔚然聽她這樣說,稍微有些放心,卻看見她擺手時手臂有一片明顯的腫起來的紅色,大約剛才撞得不輕,磕到洗衣盆的邊緣了。
宿舍裏沒有藥,再者說男女生宿舍不方便串宿,猶豫一瞬,吳蔚然主動問她:“胳膊都腫了,感覺挺嚴重的。你叫什麽名字?我叫吳蔚然,明天你可以來我辦公室,或者我去給你送藥。”
那姑娘歪頭想了一會兒,主動提議道:“明天我活兒還挺多,其實不用也可以,如果你堅持要這麽客氣,那不如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吧。就在食堂門口。”
吳蔚然沒有多想便答應下來,那姑娘笑了起來,一排細白的牙齒讓她的笑容生動嬌俏,她說:“我叫宋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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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蔚然跟宋皎月交換了名字往回走了,才想明白自己方才是被那姑娘給擺了一道。自己視線受阻,宋皎月兩手空空怎麽好像也看不清路了,才讓兩個人撞在一起,思來想去,那姑娘應該是故意的。
食堂門口見面,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全廠大多數人都能看見,都說女追男隔層紗,若是被人見證了,以後一來二去被衆人一撺掇,兩人好像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兒。
在樓道裏這短短一段路,吳蔚然心思清明,已經把來龍去脈都想明白了。宋皎月這樣有點小心思的女生也許很多人都會喜歡,将這當做一種無傷大雅的可愛,可吳蔚然不喜歡,他自己就是費力鑽營的人,不想在面對感情的時候依然需要費盡心機。
推門進屋,吳蔚然把手裏的一盆衣服放下,站在衛生間門前探頭看了看,又站在環視一圈,而後嘆了口氣。
衣服總不能每天晾在不見天日的衛生間裏,這宿舍又沒什麽位置,吳蔚然左思右想,決定在靠近暖氣的那邊自制晾衣杆。只是他手頭沒有工具,吳蔚然準備去問問程郁,程郁的房間門沒有關緊,裏邊開着燈,漏出一縷光。
吳蔚然敲了幾聲門,房門是老式的木門,兩個木板合起來,中間是中空的,敲門時發出悶悶的聲響。因為亮着燈,吳蔚然只當程郁在裏邊,敲過門以後就推門進去,沒成想進門以後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睡着的程郁。
程郁房間裏不複以往的幹淨整齊,他的行李箱攤在地上,幾件衣服又被扒亂的痕跡,燈還開着,簡陋的白熾燈下程郁的睫毛卷曲彎翹,眼尾勾出一段優美的弧度。
因為聽見敲門聲,程郁睫毛顫動幾下,而後眯着眼睛睜開。他擡眼望向來人,見是吳蔚然,又倦怠地想閉上眼睛繼續睡去。
吳蔚然莫名有些緊張,他吞咽一口口水,趕在程郁睡過去之前連忙張口:“程郁,你有釘子榔頭之類的東西嗎?”
程郁的眼睛再度睜開,仍然有些迷蒙混沌的模樣,卻強撐精神回到:“宿舍裏沒有,怎麽了?”
吳蔚然想回答他,眼角一瞥卻看見程郁的秋衣一角卷起來,皮肉白皙,半截腰線隐入床褥,莫名讓人聯想到被精心打磨過後油潤的玉石。
程郁分明很瘦,這一截腰卻好像很有一種豐腴柔軟的觸感,就如同賞玉似的,頗有種令人着迷、愛不釋手的親昵。
再往深裏想下去顯然很危險,可思緒飛跑卻也只是那一瞬間的事情,吳蔚然收回目光,感覺自己方才的想入非非是做了虧心事,于是有些緊張地用手指夾着褲縫,老老實實跟程郁說了來意。
程郁聞言,慢吞吞地從床上坐起來。床上有靜電,他頭發軟軟地在空氣裏立着,亂蓬蓬搖擺,程郁皺着眉頭眼睛朝上不悅地看着,然後伸手把頭發撫平。
“車間裏有,什麽工具都有,要不去車間看看吧。”程郁說。
吳蔚然下巴朝窗外點了一下,道:“外邊天都黑了,是不是不方便。”
程郁已經坐起身開始穿鞋了,他的拖鞋是棉質的,外邊一圈毛茸茸的軟邊,跟他衣服的色系一樣,是溫暖的灰棕色。
“天亮了才不方便。”程郁似乎輕笑一聲,道。
見吳蔚然一直盯着地上看,程郁也注意到自己地上攤着的行李箱,他皺皺眉頭,蹲**合起行李箱,道:“你去穿衣服吧,我們現在就去。”
他們兩人并肩走在路上,程郁的手插在口袋裏,天冷,沒人說話,路上只有羽絨服摩擦的聲音。做了半個多月的室友,今日是他們第一次抛開過往難堪的争執,平和地并肩同行。
吳蔚然主動開口問程郁:“車間裏就有材料,之前你怎麽沒弄?”
程郁瞥他一眼,道:“不鏽鋼長管兩米到四米不等,就算我拿回去了,一個人也裝不上。”
吳蔚然深覺自己為了打破尴尬問了句蠢話,尴尬地笑了幾聲,為自己找補:“哈哈,原來是裝晾衣杆,我本來想着找幾米鐵絲就行了。”
“釘子打進牆裏,如果用鐵絲的話,晾的東西太多,釘子承受不住會從牆上脫落,牆體本身也會裂。”
程郁像科學課上的老師似的給吳蔚然解釋,吳蔚然明白自己又說了句蠢話,他再次幹笑兩聲,不敢再多說什麽,以免多說多錯,被程郁恥笑。
兩個人到了車間,工房門已經落鎖了,程郁拿起鎖看了看,轉身去工房旁邊一排辦公室其中的一間窗前伸手掏了一會兒,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拿了一串鑰匙。
“工房鑰匙都在主任那裏,我們主任去外邊學習了,是副主任拿着備用鑰匙。他跟我師傅一個辦公室,平時鑰匙都挂在窗戶上。”
吳蔚然皺眉,問:“這麽大張旗鼓,不怕丢嗎?”
程郁扭頭好笑地看他一眼:“車間原材料每個月清算一次,有損耗是正常的,只要損耗在正常範圍內就可以。我們只拿一根最短的不鏽鋼管,車間裏這種鋼管每個月正常的消耗量……”程郁歪頭想了一瞬,道:“能給我們這層樓都裝上晾衣杆吧。”
吳蔚然尚未開口,門鎖咔噠一聲,工房的門開了,程郁走進去打開燈,吳蔚然又大驚小怪地問:“還要開燈嗎?”
“不開燈才叫小偷吧。”說話間程郁已經找了一根鋼管,拿起來看了看,用抹布把上邊的灰擦幹淨,遞給吳蔚然,說:“拿着吧,就它了。我再找點其他的工具。”
程郁在車間裏挑挑揀揀了一會兒,東西都一股腦裝在自己的口袋裏,叮鈴哐啷地響。吳蔚然拿着鋼管問:“好了嗎?”
程郁嗯了一聲,趴在車床上,拿筆在本子上寫着什麽。吳蔚然探頭過去,發現程郁是在填鑰匙借用登記表。
“咱們不是偷偷來拿嗎?怎麽還寫這個?”吳蔚然問。
程郁一邊寫一邊笑,說:“生産區域四處都是攝像頭,你怎麽可能偷偷地來,再拿着東西偷偷地走。材料損耗的事兒沒人計較,但是我來了一趟總得登記,不然後續責任……”大約是覺得這樣跟他一句一句解釋太費勁,程郁言簡意赅地總結道:“看來你的安全生産條例學得不怎麽樣。”
車間裏的燈有些泛黃,空曠的工房裏他們講話帶着空蕩蕩的回音,吳蔚然手裏的不鏽鋼管立在地上,比他還高小半個頭。他撐在不鏽鋼管前,看着程郁促狹地笑他。程郁的眼睛大,即便笑着,圓溜溜的眼睛也只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瞳仁還是閃着光。
吳蔚然眯起眼睛,“他的眼睛比燈亮多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