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暗湧
(六十七)暗湧
仲秋時節的北海,籠罩着濃郁的散不盡的雲霧。伸手撥開一層,其餘的又迅速在身後結成乳白色的細密的網。過往的我在眼下這時節極少遠行,一路上拂風捉霧、左顧右盼,恨不得把身旁的一切都盡收眼底。不過片刻行程,煙波洲的輪廓便遙遙出現在了腳下。
我揮手召出鏡子,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鬓發,順帶瞥了眼身側的潤玉。見他并未急着下去,而是在與太巳等人低聲商議着什麽,便趁此機會觀望起下方的景致來。先前在高空禦風而行,即便知道正身處北海一帶,放眼望去也盡是蒼茫,看不真切。如今離得近些,反倒突然被眼前這波濤翻卷的盛景激得心頭一顫。
只見暗沉潮水從海面正中奔湧而來,浩浩湯湯、前赴後繼,在陸地不遠處幻化成滔天的浪,層層疊疊地砸在煙波洲邊緣的浮堤上,又以驚人的速度漸次退卻,留下厚厚一席斑斑點點的白沫。岸堤深處隐隐可見燈光閃爍、人頭攢動,該是此番會盟的主場所在。
照眼下這情形來看,雖然離議定的開始時間還有半個時辰有餘,魔界一行怕是已經到了會場。我攏攏衣襟,複又凝神觀望了片刻,不由得回想起五界會談時的壯觀景象來。上至王侯,下至權臣,明面上共抗妖界,暗地裏攻讦不休,最終統統是枉做嫁衣,盡數成了小魚仙倌手中的棋。如今,花界歸順,冥王殒命,凡界早在數千年前就沐于天帝的福澤之下,放眼六界,除了反叛的妖王,未被收歸天界版圖的,便也只餘下一座禺疆宮茕茕孑立。
殊不知,待妖界之亂終結後,這分分合合的滔滔潮水,又将會把衆人帶往何方?
遙想當年,剛剛步出凡塵的自己,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公開出現,便是在腳下的這個地方。一顆不安分的葡萄藏在茯苓師兄的衣袖裏,依仗着老神醫的默許,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越過重重結界,成功被偷渡到了煙波洲。那時的我耐不住寂寞,更加沉不住氣,不但當着天帝的面表演“大變活人”,還因為一根意料之外的紅線,兩拳将魔尊的臉揍成了野豬。
星移鬥轉,物是人非。現在的我已經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天後,而禺疆宮的副位也迎來了比我更加心甘情願的主人。五百年前那個在落星潭邊數着星星的果子精,終究是懷揣着一顆被日光燒灼到流血的心,一頭紮進了月亮的懷抱。
“覓兒,想什麽呢?”不遠處的讨論不知何時已經結束,潤玉悄無聲息地來到身邊,在我耳畔淡淡呢喃,“是不是在想……上回來這裏的時候,圍觀的那場跌宕起伏的好戲?”
“就你記性好!”我扭頭撲哧一笑,故意朝他胸前輕輕推去,“可別告訴我,天帝陛下之所以将會盟的地點再次選在了煙波洲,就是因為某只果子精曾經在這裏拒絕了魔後的位置,并把鳳凰揍成了豬頭!”
“本座胸懷開闊,才沒有和魔尊過不去呢。”潤玉依舊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眼中卻閃動着計劃得逞的笑意,“不過嘛……天魔兩界既已計劃聯軍,那麽戰後重新劃分屬地和邊境已是必然。特別是忘川一帶,為自古兵家必争之地。魔界衆人上次沒能要回忘川,并不代表今日就不會繼續在這個問題上較勁。”
“談判之事,最忌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在六界之中,能找到一個壓制魔界銳氣的地方,也甚是難得。”
“停停停!天帝陛下,先別和我講這些大道理!本上神就問您一句話……”我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大大方方地撇了撇嘴,“那日,我出手教訓鳳凰的時候,陛下您開不開心呀?”
“……開心。”潤玉垂下眼簾,臉頰瞬間緋紅,聲音幾不可聞,“特別是……當知道覓兒并不願意做魔後的時候。”
“哈哈哈!這不就成了!”我再一次大笑出聲,劈手拽過對方的袖子,帶頭飄下雲端,率領天界一行人朝着主會場的方向飛去,“小魚仙倌,大道理都是和外人說的!至于我們倆之間,還講那些勞什子作甚!”
“來!且看本天後大顯身手,去砸騷孔雀的場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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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後衆人此起彼伏的附和聲中,我和潤玉率先抵達終點,剛好落在風波橋的入口之處。煙波洲四面環水,無論經哪個方向而來,風波橋都是從北海通向內陸腹地的必由之路。與陸地正中那些亭臺樓閣的華麗裝潢相比,覆蓋着橋面的那些灰色石板顯得暗沉單調、格格不入。
據傳,在修建之初,這座橋本沒有名字。賦予它“風波”這一涵義的,實則是千萬年來在橋面上踏過的無數王者和權臣。古往今來,在煙波洲舉行的每一次會談、簽署的每一份盟約,既帶來了舊日風波的終結,也象征着新的風波的開始。
或許,有朝一日,魔界也終将成為天界的附屬。這天下分久必合,而上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六界共主,還遠在盤古和女娲的時代。小魚仙倌登臨極位,在六界掀起了滔天巨浪,同時又埋下了新的征伐之種,日夜澆灌,看着它漸漸生根發芽。我無意于創造歷史,卻在陰差陽錯中,親眼見證了歷史。
或許,天帝和魔尊之間終有一戰。五百年前的天魔大戰被我的死亡所打斷,但如今的我再也不會撲到兩人中間。我早已求得過解脫,眼下只汲汲于擁有未來。我希望六界能夠得到久違的安寧,希望小魚仙倌能夠擁有想要的一切,卻也暗自希望魔尊能夠從這場紛争中活着離開。
不論歷史長河最終流向何方,我只希望他們都能夠活着。那些愛着的、曾經愛過的,統統都活着。那些心底惦念的、也将永遠惦念着的,統統都活着。
“覓兒,別怕。放心便好。”
潤玉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緩緩牽過我的手,共同踏上前方的風波之橋。我們二人并肩而行,穿過身後的雲霧,踏入眼前的未知。他給了我一個承諾,雖未加明言,但看着他的眼睛,便頓時覺得,對方已然向我承諾了一切。
穗禾欠我一個答案。鳳凰欠我一段過往。而小魚仙倌,欠我一段未來。
我身着慣常的紫紗長裙,和潤玉攜手踏過一塊塊挂滿了風霜的石板。風波橋的盡頭是黑壓壓的人群,而人群的最前方,是魔尊和魔後的身影。我的目光如利刃,誓要在那人的全身戳上萬千個窟窿,而她的目光如洪峰,巨浪翻卷不過一瞬之間,此番過後,再無其他。
魔後與我對視半晌,諸般情感漸漸淡去,最終回歸到面無表情,像一尊精美無暇、卻毫無生氣的雕像。那雙燃盡一切的眸子藏在頭冠垂落的珠簾之後,掩在額前精心修飾的碎發裏,再也看不真切。而魔尊的神情複雜糾結,目光從潤玉移向我,又從我移向潤玉,最終別過頭去,遙遙望着煙雲籠罩下的北海,卻唯獨不曾正眼看過身邊的穗禾。
那些曾經愛慕的、憎恨的、嫉妒的、豔羨的、曾以為會銘記一生永不忘卻的,終究還是成為了別人的故事。對于在場的我們來說,或許都是如此。
輕風過隙。暗潮湧動。
潤玉的猜測果然沒錯。明明是一場以簽訂盟約為緣起的會談,卻五句話不離屬地劃分,七句話不離忘川之歸處。雙方朝臣相互攻讦,太巳仙人和卞城王争執不休,至于妖界這燃眉之急,仿佛早已被衆人抛到了腦後。旭鳳沉默不言,潤玉似笑非笑,我則如坐針氈。觀望片刻後,好不容易等來一陣難得的沉默,卻偏偏趕上了魔後的爆發——
“魔界丢失忘川,還不都是因為錦覓!都是她幹的好事!”穗禾驀地站了起來,顫抖的手臂直直指着我的方向,聲音凄厲高亢,大不似尋常,“都是她!明明什麽都沒做,卻能得到一切!甚至可以為她發動天魔大戰!”
不待我做出反應,身旁的潤玉便拂袖而起,神情冰冷。他緊緊按着我的肩膀,目光中溢滿了殺戮之意。周身靈力澎湃翻卷,空氣仿佛瞬間失了溫度。
“這一切,都是她惹的——”
“不是她!”
一聲怒吼,徑直打斷了穗禾的指摘,卻是來自魔界的坐席。旭鳳僵直着身子站起,面目猙獰,眼睛紅得似要滴出血來。他大口喘息着,風馳電掣一個轉身,狠狠地瞪着身旁的魔後,指尖琉璃淨火熊熊而起,仿佛要用最為純粹的武力,壓下這世間對我的一切指責。
“這事和她沒關系。”他啞着嗓子說道,似要說服所有人,卻又似乎說服不了任何人。“天魔大戰不是錦覓的錯。丢失忘川,更和她沒關系。”
“不是她的錯,那又是誰的錯!”穗禾狂笑出聲,搖搖晃晃地走到魔尊面前,目光呆滞地望着對方指尖的幽藍火焰,“尊上,你說啊。天魔大戰不是錦覓的錯,那又是誰的錯?丢失忘川不是錦覓的錯,那又是誰的錯!”
“這和你又有什麽關系!”旭鳳整肅神情,望向對方的目光滲着不加掩飾的怒意,“忘記我的警告了嗎?魔後!你若敢再說一句,我就——”
“你就殺了我?”穗禾俯下身子,笑得涕泗橫流,仿佛剛剛被威脅的人并不是她自己一般,“面對事實吧,尊上。天魔大戰本就因錦覓而起。而若不是因為那個女人,你也不會敗給天帝,進而丢了忘川。即便坐上了天後的位置,也永遠無法洗清她的罪孽,也無法——”
“錦覓無罪。”潤玉輕飄飄地瞥了穗禾一眼,冷冷打斷了她,“她無罪。因為,天魔大戰,從來就不是一個錯誤。”
“稻草早已堆積成山,只差最後一根柴火。而錦覓,不過剛好做了那根柴火罷了。”
“潤玉,你這是什麽意思?”穗禾不明所以,怒氣沖沖地瞪了過來,“你一心袒護她,別以為其他人看不出——”
“本座并沒有和你說話。”潤玉頭都沒擡,再一次地打斷了她,“真正令本座好奇的,是魔尊的意思。而背負先水神和先風神兩條無辜性命、依舊身為天界通緝要犯、不得不叛逃魔界尋求庇護的你,恐怕并沒有插話的資格。”
“本尊的意思?”旭鳳遲疑片刻,将手中淨火收歸無形,皺着眉頭,一把推開了身側的穗禾,“天帝陛下若有什麽話,不妨直說。”
“懸崖勒馬的是将,而懸崖不勒馬的,才是真正的王。”
“王與王的戰争,從來都不會随意發動,但一旦發動,就再不會因任何一個獨立的人而停止。”
“本座既然得了天界,便早已看清了懸崖的位置,也縱身踏下,至此破釜沉舟。要麽在絕壁中攀援,要麽一無所有。”潤玉輕輕勾起嘴角,語氣淡漠無波,“而身為魔尊的你,怕是同樣明白這點。因為……你和本座一樣,早在天魔大戰之時,便已心甘情願,一腳踏下了懸崖。”
“就是不知,絕壁之外的風景,是否合魔尊心意?”
“而你身後的魔界衆臣,又有哪個敢拍着胸脯保證……當年對着天界舉起武器的時候,從未臆想過要殺上九重天、征服九霄雲殿呢?”
“六界紛争,王者征伐,何錯之有?”
“成王敗寇,勝負榮辱,錦覓何辜!”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之前,還剩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