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踢館
(六十六)踢館
文書送達的七日之後,天魔會盟如期而至。其地點遵循舊例,依舊選定在北海正中的煙波洲。臨行之前,為了打發在耳邊持續數日喋喋不休的司禮仙官,更為了滿足自己那點小小心思,我脫下慣常的輕簡衣衫,鑽進占據了寝宮整整一面牆壁的巨型衣櫥,大翻特翻了足足半個時辰。一番雞飛狗跳之後,終于選出了心目中“最能彰顯天界威儀”的天後朝服。
只可惜世間萬物總是事與願違,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費盡周折才穿戴停當的我,苦着一張臉對着鏡子扭來扭去,愈看愈發覺得,眼下這番打扮和自己的性情真真是八字不合——
烏黑發絲高高束起,在腦後盤成精巧的發髻,再戴上嵌着寶石的秘銀頭冠;身着淡紫色束胸曳地長裙,厚重而華麗的緞料表層用銀線繡出葡萄藤的暗紋;腳踏紫金繡花長靴,鞋尖上點綴的兩顆桑葚大小的深海明珠在裙擺邊緣若隐若現。
這哪裏還像我自己?分明像是、像是……
深吸一口氣,鼓起腮幫,雙手扶着搖搖欲墜的沉重頭冠,從鏡子前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剛剛僵硬地挪了幾步,便因過高的鞋跟而一個踉跄,險些崴了腳。
“什麽破朝服!簡直是對我有意見!”我氣呼呼往床上一坐,雙腿用力蹬去,幸災樂禍地看着兩只靴子從腳上甩落,徑直飛到了對面的牆角,“肯定是騷孔雀派來的奸細做的衣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這回、這回洋相可出大了!還好沒人看見!
我這暴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個轉瞬,奔騰的怒火便散去不少。待回過神來,趕忙蹿下床去,趁着眼下無人圍觀自己的窘狀,大步奔回鏡子那邊,試圖以最快的速度揪下那頂荒謬至極的頭冠。哪裏料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事态的發展再次和我的願望背道而馳——
“哎呦,是誰惹本座的天後娘娘生氣了?”
潤玉推門而入,語氣中透着一抹恰到好處的調侃,顯然已經将方才那通怒罵聽了個正着。我見“糗事”被當場抓包,只得耷拉着臉,将好不容易摘下來的頭冠往梳妝臺上随手一甩,願賭服輸地轉過身,卻剛好撞見原本氣定神閑的天帝陛下在望過來的瞬間愣在了原地,驚訝的目光将我從頭掃到腳。
“覓兒,你、你穿成這樣作甚?”
“當、當然是為天界着想啦!”我面色不改,腦筋卻轉得飛快,朝着鏡中的自己偷偷吐了吐舌頭,故意拍着胸脯,擺出一副深明大義、慷慨激昂的樣子,“像天魔會盟這麽重要的場合,本上神身為天後,一定要穿着華麗、氣宇軒昂,這樣才能彰顯天界威儀,不給天界丢份!”
“哦,原來是為了’彰顯威儀‘。覓兒有這般想法,實乃天界之福。”潤玉眉梢一挑,雙手背在身後,圍着我緩緩轉了一圈,狡黠笑意漸漸浮上眼底,“這些話,是司禮仙官向你進言的吧?他為人持重守成,向來循規蹈矩,這幾日怕是免不了在你耳邊叨念些舊例。而覓兒之所以願意照他說的做,除了方才的理由,肯定還有其他緣故。”
“至于這具體原因嘛……怕是和魔界有關,對不對?”
“那是自然!正所謂’不打無準備之仗‘,本上神此番特意打扮,就是要去砸穗禾那讨厭鬼的場子!可是——”正所謂風水輪流轉,驚訝之情溢于言表的人,頃刻間就變成了自己。“可是你怎麽知道的?小魚仙倌,你也太厲害了吧!快說快說!你到底是怎麽知道我要去氣那只騷孔雀的?”
Advertisement
“當然是猜的。”在我的窮追不舍中,天帝陛下無奈地交了底,“覓兒尚簡約之風,平素最讨厭穿這種誇張而累贅的服飾,更不會被某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輕易勸服、去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如今卻一反常态、主動妥協,定是有其他原因。”
“對于熟悉你的人而言,推理到這層其實沒什麽難度。至于将理由具體到和魔界有關,原本真的只是我的個人猜想。可沒想到……”
“不過随便出言一詐,天後娘娘自己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連想要打擊的對象都描述得一清二楚。真是不簡單呀!”
“你、你竟然使詐!”我光着腳往地上一跺,抿着嘴唇,氣鼓鼓地瞪了過去,“哼!不帶這樣玩的!小魚仙倌,你耍賴!你顯擺小聰明!你欺負人!我、我不理你了!”
“好好好!覓兒說得都對!我使詐!我耍賴!我欺負人!”潤玉強忍笑意,拖長了聲音,裝模作樣地對着我鞠了一躬,“在天後娘娘面前耍小聰明,是我的不對!小仙為此惶恐至極、不知所措,特地向您鞠躬賠禮了!不知天後娘娘可否滿意?”
“嗯,這還差不多!看在天帝陛下如此誠心賠禮的份上……方才的事情,那就一筆勾銷吧!”不久前的沮喪心情早已被抛到九霄雲外,我咧嘴一笑,故作大度地點了點頭,“我這個人啊,最是守口如瓶了!譬如想要惹穗禾生氣這種事情,若我自己不願意說,料你也猜不出!”
“天後娘娘博覽群書、深謀遠慮,想出的計謀向來出其不意,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借煙波洲之行打擊魔後氣焰這種事情,若沒有娘娘的明言,他人又怎能輕易猜出?”潤玉的語氣真摯無比,慢悠悠行至身前,順勢摟住了我的腰,“小仙當真不知,在衆多衣衫當中,天後娘娘為何偏偏要選擇這身繁瑣的朝服?”
“因為騷孔雀最講究穿戴了!在天界的時候,那派頭可不得了!據說光是頭發便要梳上半個時辰,還要搭配和發飾的顏色相一致的衣服!如今當了魔後,肯定打扮得比過去還要花枝招展!”來自天帝陛下的花言巧語讓我無比受用,擡起下巴,不假思索地将實情和盤托出,“不論她穿什麽,我都要穿得更漂亮!這樣才能将她氣到爆炸!”
“可是、可是……可是你看看這身衣服!”我重重呼出一口氣,翻來覆去地揪着領口的花邊,滿腔的雄心壯志對着鏡子一照,登時便啞了火,“明明挂在櫃子裏的時候那麽好看!本來想着,如果穿上它,定能顯出本上神的威武氣勢!可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穿上後瘋瘋癫癫的,反倒像是個吃錯了藥的荼姚!”
“吃錯了藥的……荼姚?”潤玉終于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彎了腰,“行,不愧是覓兒!真有你的!先天後若是聽見你這番形容,怕是要氣得活過來。”
“不過,你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若想要壓制魔後的嚣張氣勢,除了穿得比她更為光鮮亮麗,或許還有更好的方法。”
“此話當真?”一聽到不必穿這身累贅衣裳,我頓時來了興趣,精神抖擻,“難不成……是找她尋釁打架、當面踢館?可我們本打算前去會盟,共同找妖界的麻煩。我若是揍了穗禾,萬一魔界翻臉了怎麽辦?”
“尋釁打架、當面踢館?原來天後娘娘如此兇悍!”潤玉緊貼過來,在我腰間寵溺地輕輕一捏,“覓兒,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雖聰明絕頂,但對魔後的恨意在前,無疑會影響你的判斷。其實,應付魔後的關鍵,不在于衣飾華麗與否,也不在于武力之高低,而是在于你的心。”
“我的心?”我眨眨眼睛,不解地望着他,“這和我的心有什麽關系?難道我心裏希望她輸,她就真的會輸給我嗎?”
“在魔界,先有魔後,後有穗禾。”潤玉柔聲應道,取過梳子,替我将散亂的長發重新綁緊,“鳥族族長費盡心機,才終于成為魔後。其一言一行,不得不順從魔尊的意志、符合魔界的規範。是魔後這個位置,塑造了今日的穗禾。”
“但是在天界,先有錦覓,後有天後。”
“覓兒,天後之位雖然重要,但不能決定你應當成為怎樣的人。身為天帝的我,雖能主宰天花凡冥四界,甚至幹涉魔界,卻永遠無法控制你的心。我無法決定你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天界的其他人也是如此。”
“不是天後之位塑造了錦覓。而是活生生的錦覓,決定了九霄雲殿的副位之上,坐着一位什麽樣的天後。”
“你的意思是……其實不用我出手,穗禾就已經輸了?”我凝望着鏡中的自己,若有所思,“因為……我可以随心所欲,而她不能?”
“正是。”潤玉放下梳子,朝着鏡中的我淡淡一笑,“覓兒,你平日喜歡什麽樣的穿戴,在煙波洲便照常那樣穿。不必特意做些什麽,更毋需委屈自己。”
“權勢和富貴,武功和征伐,都只能将對手逼入困窘,卻很難讓他們誠心屈服。能讓魔後輾轉反側、寝食難安的人是你,一個随性恣肆、無拘無束的你。而不是天後這個身份,更不是天界的威儀。”
“若想要惹魔後生氣,單單做你自己,便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