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皆盡(番外二·下篇)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警告】本番外包含對正文中全部主線角色最終結局的暗示,時間點在大結局之後,不喜歡被劇透的朋友們可待正文完結後再回頭翻閱。 (番外二)皆盡·下篇
“想知道,坐擁一切是什麽滋味嗎?”
“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高堂在世,兒女萦懷!親朋滿座,兄友弟恭!”
“魚也要,熊掌還想要!該有的,不該有的,最終竟然全都能有!”黑袍男子咬牙切齒一掌拍下,酒肆的木桌登時便缺了個角。“荒唐!真荒唐!凡界這爛戲竟敢如此罔顧事實!肯定是演火神的那家夥偷偷給戲班主塞錢了!對,一定是這樣!整個戲班子全都被收買了!看我過去好好教訓——”
“每每出來,定是不吝賜教。雷打不動,次次準時前來給這出戲捧場的,也不知到底是哪位戲癡。”
潤玉出手如電,牢牢接住即将砸落的酒杯,氣定神閑地瞥了過去,又将灑在桌面的花生米一顆顆揀回盤內,“若我的記憶沒錯的話……這火神傳奇的本子,你都已經看了不下十次了,義正詞嚴的魔尊殿下。”
“就算看過百次又如何?發生過的事情不寫!沒發生過的反倒瞎寫!”對面之人怒氣不減,将手裏的杯子捏了個粉碎,“他沒留住霜花仙子的心!沒和孔雀公主終成眷屬!沒能幫父母分憂解難!沒能永遠當那個受人敬仰的戰神!他和夜神也、也從來沒能在燈下促膝長談、在戰場并肩作戰!”
“戲中那些,統統都是假的!胡編亂造!一廂情願!火神、火神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是混蛋!那些故事不過是、不過是——”
“不過是夢境罷了。”
“那些都是夢啊。凡是夢境,終究破碎。”周身澎湃氣勢驟然收減,男人的聲音漸漸低沉,跌坐在凳子上,略帶茫然地瞪着被碎裂的瓷片紮得鮮血淋漓的手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至少曾經是個念想,可有些夢,他連想都沒想過。”
“他曾以為,自己那雙眼睛,能夠看清整個世界。殊不知,那不過是別人想要他看到的世界。只有白卻沒有黑,只有笑卻沒有淚,只有淨土,卻沒有龌龊。躲在寵溺他的雙親背後,清清白白地活在屬于自己的世界裏。只要雙手未真正染血,就從來沒有人為了他的福祉死去。那些恩怨,那些生死,仿佛都從未發生。”
“有人歡笑,有人受苦。有人死去,有人新生。有人忍讓,有人進逼。看得到眼前,卻看不到身後。沉溺于此刻,卻忘記了未來。直到萬物破碎、當頭一棒,才猛然意識到……”
“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人心隔肚皮,愛恨隔一線。六界無垠,生靈來來去去,卻從來都沒留意。”
“他想過要回家,可他……再也沒有家了。昨是今非,往事飄零。在眼下這個時節,在他兒時所住的庭院,鳳凰花一定又落了滿地。而凋謝過再盛開的花朵,無論多麽相似,都再也不是原來的花了。”
“可笑,真可笑。轉念想來,最先說出鳳凰花那句話的,還是他的畢生所愛。最後啊最後,他愛的人走了,愛他的,也走了。他含着淚追啊追,追啊追,卻一個都沒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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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玉看着他,看着眼前這個自稱為魔尊的男人,試圖從他的眼中看破那個溢滿了糾結與愛恨的未知世界。對方神出鬼沒,視宮牆為無物,曾以萬衆矚目的姿态從天而降,将他的登基大典攪得雞飛狗跳,竟然只為一個哭笑不得的理由——
“原來神機妙算的陛下,也有目瞪口呆的一天。真有意思。”
“本尊名曰旭鳳,眼下是魔界之主。司琉璃淨火,打架沒輸過。脾氣不好,尤其喜歡找陛下的麻煩。此番正是來找茬的。”
與蛇公子和丹朱大師相比,魔尊旭鳳活得張揚而坦率。自報家門之後,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之所以找上門來,不過是因為他是某位故人的轉世。一語言罷,還不忘給“故人”二字補上重點——
一位,非常喜歡找魔界麻煩的“故人”。
事如其人,對方的“報複”來得同樣直白。五年來,魔尊每隔數月便要出現一次,有時在後院驟然出現,把剛剛種好的昙花拔得一株不剩;有時在戰場上添亂,當着他的面放跑敵營的士兵;更多的時候,則是坐在他的書房裏翹着腳大吃特吃,再故意将葡萄皮吐得滿地都是。
魔尊喜歡看凡界的折子戲。自打京城來了新的戲班常駐,這一愛好變得尤甚。若光是喝酒看戲也便罷了,還偏偏每次都要拽他同去,美其名曰“體察民情,微服私訪”。數十幕戲碼下來,執念最深的,莫過于火神的故事——
英俊潇灑,戰功赫赫。霜花仙子一見鐘情,孔雀公主癡心不改。上有天庭帝後遮陰,旁有長兄夜神輔佐,忙時入陣殺敵,閑時佳人在懷。好一個令人豔羨。
可魔尊偏偏要說,這一切都是假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黃粱一夢,夢醒成空。魔尊讨厭折子戲中坐擁一切的火神,卻又如嗜酒成瘾般,離去而又歸來。一次次喝空酒肆裏所有的酒,一次次從震怒到茫然,一次次對着自己叨叨念念,嘴裏說着時光不能倒流、人死不能複生,說着擁有時不知珍惜、逝去的永不複還。
或許,魔尊認識真正的火神。他們是戰場上的死敵,這世間,有火神出現的地方,就不能有魔尊的影子。
又或許,魔尊就是那真正的火神。這世間,先有火神後有魔尊,在火神燃燒的灰燼裏,誕生了如今的魔尊。
“潤玉,你可曾,見到過一只會說話的孔雀?”魔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對着窗外收拾停當的戲班子又哭又笑,“孔雀她會飛啊,飛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連根羽毛,都不願意留下。”
“神魔道,漫無邊!朝前走,莫回頭!”男人喚來店家,又要了兩壺好酒,“潤玉啊……你和我,都回不了頭了。”
三日後的霜降,魔尊再一次來到他的書房,将葡萄皮丢了滿地。
“百花山腳下有百花谷,百花谷的盡頭有百花鎮,百花鎮的外面有百花寨,至于這百花寨的寨主嘛……”
“當然是我啦!”長長的發梢在臉頰掃來掃去,潤玉睜開眼,和一雙靈動可愛的黑眼珠恰好對上,“怎麽樣,皇帝陛下?到底還是被我抓了吧?神機妙算的你,不也照樣沒想到……”
“被你通緝了整整三個月的山大王,竟然是個女的!而且還是一位聰明機智、有勇有謀、滿腹經綸、通情達理的奇女子!”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想不想當我的壓寨郎君呀?依我看呀——”
不遠處有人“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潤玉扭頭望去,只見一位儀表堂堂的青年男子捂着胸口,笑得渾身直顫。“葡萄師妹,真有你的!佩服,佩服!”
“茯苓師兄,你別打岔!”面前的紫衫女子秀眉微蹙,高高撅起嘴唇,氣鼓鼓地甩過去一記眼刀,兩根松松綁起的麻花辮随着她的動作在身後甩來甩去,“沒看見我正忙着幹正事嘛!”
“幹正事?先是狠狠踹了鎮上那地主的屁股,把人家揍得哭着告饒,現在又強搶良家婦——不,強搶了當今的皇帝陛下。嘿嘿,不愧是葡萄!”那喚作“茯苓”的男子兩手一攤,光明正大地做了個鬼臉,在葡萄威懾的目光下奪路而逃。臨走前不忘朝潤玉擠眉弄眼,又“貼心”地把門掩好。
原來她叫葡萄。
原來,她就是葡萄。
潤玉眨眨眼睛,沒來由地想起丹朱大師當年說過的那些話來。他努力回想着那只神秘的狐貍說話的語氣,簡簡單單、平靜無波,像是在闡述着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事實。像是告誡,像是預示,也像是祝福。
北鬥橫空,璇玑主宿。正如出生時的星象推演,他終究還是擁有了整個天下,将那個群雄割據的時代埋入歷史。親人故去,敵人寥落,他端坐在高高的主位上,靜靜品嘗着屬于自己的那份寒涼。曾以為丹朱所言不過信口胡謅,早已放下心中微弱的期待,卻未曾想到,原來這個世界上,當真有一位葡萄姑娘在等着他。
“你……是不是早就認識我?”
“當然。放眼這整個天下,又有誰不認識潤玉呢?”
他擡起頭,迎向葡萄姑娘幹淨而純粹的臉。那傳聞中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的山大王,此刻滿目狡黠、目光堅定,仿佛知曉世間所有的秘密,卻也仿佛——
被她抓到百花寨的自己,才是這世間,最大的秘密。
“我那不叫打家劫舍,叫劫富濟貧!”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對方湊得極近,溫熱的呼吸噴吐在他的臉上,“本大王懲惡揚善、除暴安良,跟那幫欺負老百姓的慫貨才不一樣呢!”
“本大王今天高興!”紫衫女子提起裙擺,喜氣洋洋地轉了一圈,“一是踹翻了百花鎮的惡霸,幹了樁劫富濟貧的大買賣!二是上天不負有心人,終于抓到了心心念念的壓寨郎君!”
“三是灌醉了緣機那個難纏的家夥,偷看了某人寫給自己的命格!”
“那個人記得我的願望。記得一個夏夜裏虛無缥缈的幻夢。記得有個果子精的心願是成為劫富濟貧的山大王,抓一位稱心如意的壓寨郎君。”
“而那個傻瓜,心甘情願地把這件事寫進了命格。把自己,送進了我的懷抱。”
“小魚仙倌,你的葡萄,過來找你啦!”
(番外二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