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皆盡(番外二·上篇)
作者有話要說:
【劇透警告】本番外包含對正文中全部主線角色最終結局的暗示,時間點在大結局之後,不喜歡被劇透的朋友們可待正文完結後再回頭翻閱。 (番外二)皆盡·上篇
他結識的第一個朋友,是一條會說話的蛇。
當然,若用“朋友”這個詞來形容彼此間的關系,或許并不是十分恰當。因為雙方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沉默中度過。年幼的皇子坐在樹下,神秘的蛇公子盤于樹梢,兩兩相望,久久無言。明明都能聽懂對方的話,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有的時候,潤玉甚至覺得,那條蛇其實是恨他的,尤其是當母妃陪伴在側的時候。母妃的賞賜和溫柔的眼神,無一例外會引發蛇公子無窮的怒火。翠綠蛇身繃得筆直,氣勢洶洶游進皇宮後山的密林,接連數天不肯出現。
可是對方又經常在背地裏幫助他。偌大一個京城,蛇公子沒有聽不到的密謀,更沒有阻攔不掉的刺殺。從懵懂無知的孩童到獨當一面的太子,十數載光陰流過,跌跌撞撞一路走來,“蛇精化人”的傳說游蕩在宮廷內外,在每一位意圖對他不利之人的噩夢中流連忘返。
口是心非、若即若離的保護陪伴他走過艱辛而又美好的少年時光。縱使再過好奇,潤玉也始終不曾開口詢問,更無緣得見蛇公子的真身。每個生靈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而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正是因為其未到袒露的時機。
至于他自己的秘密——
終有一日,太子潤玉将登上皇位,揮師六合,在腥風血雨中吞并整個天下。
原來蛇也是會飲酒的。母妃離世那日,陰沉沉的天空落着無止歇的雨滴,淋濕了的花園摞滿數不清的酒壇。喝得酩酊大醉的青蛇第一次在他面前卸下防備、化作人形,原是個辨不出年歲的青衫公子,手持折扇,神情落寞。他和他并肩而坐,臉頰衣衫盡數濕透,分不清是眼淚、是雨滴,還是從搖搖晃晃的壇子裏濺出的酒。仰頭望去,空中略見幽光閃動,劃破陰霾,在他們頭頂盤旋數周,最終帶着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朝洞庭的方向而去。
“她又死了一次。”青蛇拿袖子抹了把臉,眨眨眼睛,忽地笑出聲來,“但她還會回來,回到她熟悉的地方。這一次,應該再也不會離開了。因為……”
“因為,有她的鯉兒在啊。簌離在心裏惦念了千年萬年的那個鯉兒,如今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洞庭湖有千千萬萬個鯉兒,但是真正的鯉兒,永遠都只有那麽一個。”
他們就那樣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久到連雨都停了,對方的故事還沒有講完。蛇公子名曰彥佑,本是天界十二生肖中的蛇仙,因得罪天帝而被削了供奉,發配到洞庭——
“潤玉,你想不想知道,天帝那家夥,到底是個什麽性子?”彥佑把喝空了的酒壇往腳下一擲,屈起雙膝,直勾勾地望了過來,“我跟你說啊,那可是個不好惹的!牙尖嘴利!小肚雞腸!”
“他、他罰我去洞庭!讓我老老實實待在那裏,無召不得出!可我天生反骨、向往自由,才不吃他那一套呢!這不,逮住個機會,就偷偷溜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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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僅要溜出來,我還要光明正大地在人間行走,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行俠仗義!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怕他知道!我還偏偏就想讓他知道!”
“潤玉,你說,若是天帝陛下知道了這件事情,會不會氣得七竅生煙呀?”
喝醉了的蛇公子相當健談,興致到了手舞足蹈,悲憤來時指桑罵槐,所愛的極力維護,所恨的則巴不得丢至泥濘再踹上兩腳。一番言論下來,愛憎不甚分明、前言不搭後語的對象,竟只有那天帝陛下一人。
“我思來想去那麽多年,也始終沒摸清楚那個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而他,也沒弄明白我心裏在想什麽。心思這個東西啊,要總是藏着掖着,你不說,我也不說,漸漸地就沒人願意知道了。”
“我對他啊,時而喜歡,時而讨厭,若是讨厭到了極致,還會憎恨他一陣子,但很快也就淡了。後來我就到了凡界,天天盯着你看。真沒想到,盯着你看了一段時日,竟然就把這事給徹底想明白了。”
“說到底還是嫉妒。對,我嫉妒他。但不是觊觎天帝的權勢,更不是那一身不得了的靈力,而是一些其他的東西。”
“小的時候,我以為養母只有我這一個’鯉兒‘。後來漸漸發現,身邊還有無數個像我一樣的’鯉兒‘。到了最後,才終于知曉,養母的’鯉兒‘,的确是唯一的。只不過……她心中的那個唯一,并不是我。”
潤玉聽得明白,卻又不甚明白。直覺告訴他,蛇仙口中的一切,與自己脫不了幹系,可此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所以。扭頭朝身邊一望,那青衫公子以草葉為枕,已然躺卧在地,沉沉睡去了。
此後十年,直至登臨大統,他都沒有再見過蛇公子。暗中的保護從未消失,每每漫步林間,都能隐約感覺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或許,這世間總有些難以出口的話語,萦繞心頭,令人輾轉反側。未明了時如蟻噬心,可若有朝一日當真說開了,又不知該如何去面對。
父皇告訴他,降臨世間的那一夜,北鬥橫空,璇玑主宿,隐有龍吟。衆廷臣見狀紛紛入朝賀喜,稱其為祥瑞之兆,可承帝王之業。
潤玉這個名字,為當世最負盛名的蔔算大師丹朱所取。據宮人所言,二十年前的那個月朗風清之夜,大師受召入宮,與當朝皇帝密談了兩個時辰有餘。密談的內容再無旁人知曉,而丹朱這個名字至此永久消弭于史冊。
有人認為丹朱被皇帝所殺,因為只有死人才永遠不會透露皇室的秘密。也有人相信他依然活着,堅稱這位算命大師的真身實際上是一只成了仙的狐貍,并信誓旦旦地向鄉鄰吹噓,朝廷派官兵放火燒山的那個晌午,有一抹紅影從竹林中央騰空而起,朝着九重天而去。
十七歲那年冬天,潤玉遇到了一只通體火紅的狐貍,施施然倚在最低矮的那根樹杈上,前爪抓着一大團亂七八糟的紅線。
“小皇子,來,幫我纏紅線。”狐貍搖搖尾巴,從樹上一躍而下,輕輕巧巧地降落在他的面前,“我這紅線啊,可真真是個好東西。掌世間姻緣,越前世今生,多少錢都買不到的!若把這些纏好,就免費送你一根!”
“可我不相信姻緣,更不需要什麽紅線。現在願意幫你,不過是因為沒什麽別的事情做。”他面無表情地望過去,猶豫片刻,還是接過了對方遞來的那一大簇線團,“人人都說父皇和母妃德才相配、是天作之合,但父皇從來沒有愛過母妃,母妃臨死前也不再愛慕父皇。若真是天意如此,又怎會安排這樣的姻緣?”
“姻緣這個東西,雖說是天意,但也是人定。”狐貍平靜地注視着他,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人世間雖有’破鏡重圓‘一說,但曾經碎裂的東西,哪有這麽容易回到圓滿?一面破碎的鏡子,即便交給能工巧匠來粘,也不可能全然掩去那些痕跡啊。”
“你見識過很多破碎的姻緣?”潤玉手臂一顫,險些把紅線掉到地上,“你……是不是認識我的父皇和母妃?是不是也認識我?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親手創造了很多破碎的姻緣。”狐貍再次嘆了口氣,目光飄忽,似乎在注視着某個非常遙遠的地方,“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只看得到愛情的美好,卻忽視了那些足以毀滅一切的陰影。”
“我做了錯事,如今也不得不承擔後果。從安逸中被放逐,往後五百年,都再也無法回到舊時的居所。”
“我在人世間行走,看着人們從青梅竹馬、新婚燕爾,到七年之癢、相看兩厭,再到蘭因絮果、郁郁而終。再豔麗的姿色也有人老珠黃的那天,再單純的心靈也要在塵世中煎熬。虛情假意的表面愛侶終将原形畢露,絕大多數愛情都沒能抵過時間的摧折。”
“我想,或許自己當年的那些安排……真的錯了。”
“你在逃避我的問題。”潤玉并沒有忘記方才詢問身份時,對方眼中的那一抹遲疑,“狐貍公子,你還沒有告訴我,自己到底是誰?”
“我是丹朱。十七年前的夜晚,在皇宮內院,我們曾經見過一面。”狐貍移回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眼中難掩挑釁之意,卻也帶着一抹不易察覺的羞慚,“至于’公子‘這個稱呼,我看還是免了吧。若是讓天上那群老家夥們知道你這樣稱呼我,免不了會惹出其他的麻煩來。再給我加上五百年刑期也說不定。”
“你說自己不信姻緣,可話總不能說得太早。”丹朱不知從哪裏翻出一根紅線,強行塞到了他的手裏,“我知道你此時心中再無其他,只想要征服整個天下。可未來的某一天,你定會遇到一顆古靈精怪的葡萄。”
“我過去住的地方,有個極難伺候的主兒。說撂挑子就撂挑子,一言不合就跑去休假了,把那些大小麻煩都丢給葡萄一個人。她如今忙得很,怕是很難尋出空隙下來找你。可該來的,遲早會來。”
“你有機會征服天下,而她,則有機會征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