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進退
(六十八)進退
六界紛争,王者征伐,何錯之有?
成王敗寇,勝負榮辱,錦覓何辜!
能當衆說出這番驚世駭俗之言論的,也只能是驚世駭俗之人。
驚愕和欣慰齊湧而來,心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怎樣形容,更不知如何說出口。我倚案而坐,情不自禁癡笑出聲,複爾卷起衣袖,給自己斟上滿滿一杯果酒。正欲啜飲之際,恰逢魔後駐足望來,便順勢舉起酒樽,裝模作樣地敬了一杯。
陡然想起在百花谷之時看過的那些折子戲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數十載跌宕起伏,不過幕布開閉之間。那時的我專注吃喝玩樂,并不知自己是個神仙,對男女之情也尚未生出過什麽實際念想,心頭難得的幾分懵懂還是源自戲文——
吾信之。吾知之。浮生百年爾,永無背離!
懂我。信我。永遠支持我。這般言辭說來容易,做來卻是實難。凡界詩者有雲:“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卻也始終不曾試圖掩去後面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歷經兩世,本該早已過了将朦胧憧憬溢滿胸腔的年紀,未料再次被腦海深處那些塵封的戲文撩撥了心弦。
他了解我的心。
他認同我的心。
他願意站在全天下人面前,用實際行動維護我的心。
足矣。
我知道潤玉想說什麽。聽到了他公之于衆的,也從他的目光裏,真真切切地讀懂了那些深埋于心底的。我得到了來自天帝陛下的無聲的誓言。而同為上神的我們,将用畢生時間親眼見證它的實現。
我放下喝空的酒樽,捂着嘴無聲地笑了。笑得開懷,笑得灑脫,笑得溫熱液體悄然滑落臉頰。将所有的燦爛和恣意一股腦挂在嘴角,高昂着頭,大大方方地迎上魔後當面甩來的**恨意。我的內心無比明了,此時此刻,全部真情流露于外的自己,壓根不像什麽端莊得體的天後,而是像個初出茅廬的果子精,像顆游蕩于浩渺天地間的、自由的葡萄。
不過沒什麽可在乎的。更沒什麽可畏懼的。正如做了天帝的小魚仙倌依舊是小魚仙倌,而經歷過恩仇滄桑的葡萄,到了最後,心底也依舊藏着原來那顆葡萄。
正如小魚仙倌料定的那般,眼下這局明争暗鬥,平淡如常的我,确确實實給了穗禾一個下馬威。我憎恨她,卻又理解她。想要嘲諷她,卻又暗自同情她。恨不得即刻殺死她,卻又無法冷心冷清地在對方的苦楚面前沾沾自喜。因為,一念之差,一步踏錯,或許,那進退維谷之人,便會是如今的我。
Advertisement
在魔界衆臣的極力進言下,旭鳳終究還是與天界簽訂了盟約。至此,天魔休戰,共禦妖界,盟約即日生效,至妖界覆滅之日止。落印之前,他伫立良久,向天界所有人明言忘川之事不會就此罷休。身為魔尊,此生不會忘記被迫割地求和的恥辱。五百年前的場景歷歷在目,有朝一日,必将收複失地,滌清前恥。
潤玉心平氣和地接受了這一切,而其他人似乎同樣如此。天魔兩界在場之人不下百餘,沒有憤怒,沒有争辯,更沒有質疑。黑壓壓的人群伫立在會場兩端,沉默地注視着天帝和魔尊拾階而上,用術法割破手指,将鮮血滴落在一卷注定無法長久持續的盟約之上。
六界的至高點上,從來都不會設有第二個王位。王者征伐終将繼續,而偷來的和平,本就難以長久。
會盟儀式結束後,為表天界誠意,也為回應對方在抵達時的迎接之禮,潤玉令麾下各部在煙波洲停留片刻,按位次站在風波橋頭,目送魔尊一行人離開。旭鳳走在隊伍最前,雙拳緊攥,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垂下頭去,加快腳步和我擦肩而過,始終不曾回頭。卞城王率魔界諸臣緊随其後,目光中燃燒着濃烈的暴戾和不加掩飾的殺意,不知是為了即将到來的妖魔惡戰,還是針對我們這些搖身一變成為盟友的舊日強敵。
只有穗禾是個例外。那位自打與魔尊大婚後一直雷厲風行、冷酷決絕的鳥族族長,如今卻一反常态,拖着步子故意落在後面,一路上頻頻回首,顯然是另有所圖。
潤玉見狀,當即捏了個法訣,在附近豎起一道泛着淡藍色光芒的隔音屏障,又扭過頭去,朝身後投去不動聲色的一瞥。太巳仙人登時會意,帶着一衆神仙退後數步,和我們拉開了一段不小的距離。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很快回過神來,跟着潤玉大步向前,沒過多久便追上了穗禾,不緊不慢地走在她的附近。
“我之前是騙你的。”
穗禾的面容俏麗明豔,一掃先前種種陰霾。其語調輕柔無比,卻當即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
難不成……她要反悔?
“什麽!”我心中一顫,怒氣上湧,頃刻間冰刃在手,“你、你竟敢反悔!之前明明說好了——”
“天後娘娘,你急什麽?我可并沒有在和你說話。”魔後全然無視了我的怒意,轉身看向潤玉,臉上的神情愈發寒冷,“遙想當年,陛下還是夜神大殿的時候,便早已将謊言之道谙熟于心。穗禾班門弄斧,勢必讓陛下見笑了。”
“不過啊……我如今又有了一個更加絕妙的主意。”
詭谲笑意漸漸浮上嘴角,穗禾随手扯下頭上的繁複發飾,一把摔在地上,嘲弄地望了我一眼。想要追過去問個清楚,卻已然來不及。只見她将長發陡然一甩,迎着海風肆無忌憚地張開手臂,運起靈力輕輕一躍,便追着早已飛遠的魔尊而去。
細長冰刃始終被緊緊攥着,直到連手指都漸漸麻木。思緒太多太雜,紛紛繁繁将腦海占了個徹底,以至于當潤玉探過身來,詢問自己當初與穗禾做下的“交易”時,竟不假思索地全部交待了。将那些唇槍舌劍的密談、那些曾經深藏于心底的遲疑和不決,再加上如今那些如釋重負和永不後悔,一股腦地、統統地告訴了他。
從始至終,潤玉的目光都不曾離開過我的臉。他的眼中沒有憂愁、沒有驚懼,更不見半分遲疑。他凝視着我,仿佛魔後剛剛的威脅輕如鴻毛,仿佛封印無量山不過是小菜一碟,仿佛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任何痛苦,因為真心實意愛着他的我,已然帶來了六界中最大的快樂。
我喋喋不休地講着和穗禾之間發生過的一切,說得太快、說得太急,直至故事全部講完,回到天界的路途還剩一半。待平複了心情,又沉溺在對方的目光中無法自拔,将遞過來的帕子不知不覺揉成一團糟。末了,才堪堪想起要問個究竟,先前的那句“班門弄斧”是何緣故。
“你是說魔後?”潤玉的聲音平淡無波,“她呀……”
“她是不是也想和你交易什麽?”我瞪大了眼睛,沒來由地有些緊張。
“不過三件事而已。”對方顯然被我的反應逗樂了,陡然湊近,順着我的手指輕輕一捏,唬得我趕忙收了冰刃,“第一件事,她恨我入骨,指責我恬不知恥地坐在本該屬于她未來夫君的寶座上。”
“第二件事,琉璃淨火同樣可以操控滄溟鏡。她如此恨我,但還是願意去封印無量山,也就是說……心甘情願替我去死。”
“不、不會吧?穗禾有這麽好心?鬼才信呢!”我驚訝得跳了起來,“她那話要是真的,太陽還不得從西邊——”
“只要我答應她一個條件。”潤玉靜靜接道,“至于這第三件事嘛,便是她的條件。她要我以花界作脅,強娶你做天後,行完大婚之禮,以便讓魔尊徹底死心。”
我再一次地目瞪口呆。一壁與我糾纏,一壁向潤玉提議,兩頭交易,兩頭算計,雙重保險莫過于此。不過啊,若反過來想,為了将我推上天後之位,竟然連“心甘情願替仇人去死”這種謊言也說得出口,還真真是用生命在做媒。挖空心思地替平生最恨的兩個人牽上紅線,這“紅娘”稱得上是感天動地了。
“或許……我們真應該給她發個’安慰獎‘。”我不停地眨着眼睛,強行抑制自己翻白眼的沖動,“畢竟,穗禾這紅娘,當得還真夠辛苦的。”
“或許,我們真應該謝謝她。”潤玉戲谑道,顯然毫不費力地看穿了我的心思,“只可惜,我當時的說法是……”
“即便我不得不親自去封印無量山,也照樣有本事确保,她這個滿手鮮血的天界叛徒,将會死在我的前面。”
我沒有立刻接話,只是停下腳步,定定地望着他。雖早已料到對方會拒絕穗禾提出的條件,卻未曾想到竟是這般直截了當。我欣慰、高興,同時卻又痛苦。即便知曉這極可能是個騙局,但若是能重來一次,我恨不得逼着潤玉當場許下強娶自己的諾言,再用赤霄逼着穗禾踐行承諾。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看來,若有來世,魔後還真應該徹底轉行,去做個事業順遂的紅娘。”
我望着天空,笑得眼眶發燙。就在不久之前,自己還為贏了魔後而沾沾自喜,而如今,在她的反戈一擊之下,最終誰又能勝過誰?
兩日後,在一個無星之夜裏,穗禾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璇玑宮門前。黑發、黑衣、黑鬥篷,不見珠翠,不施粉黛,宛若黑夜中的暗沉鬼影。
“我壓根就沒打算遵守誓言。”對方開門見山,用的依舊是那種可恨的、嘲弄式的口吻,“錦覓,你若真長了顆聰明的腦袋,便早該知道……凡是沒立過上神之誓的諾言,統統都做不得數。”
“我恨你。恨你輕而易舉地奪走了旭鳳的心。恨你,明明見識淺薄一無是處,卻偏偏能得到天帝和魔尊全部的愛。”
“潤玉,我也恨你。恨你算計了旭鳳!恨你将我們逼入絕境,削去神籍,此生不得不流落于天界之外,然後再冠冕堂皇地說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當然,我也知道,就憑我那點微末道行,壓根就奈何不了如今坐擁天下的你。”
“天帝陛下,你得到了心上人的回應,得到了天凡花冥四界的順服,但你,終究不可能什麽都得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六界之外,亦有上清天。”
“至于我……即便那時早已死了,在知曉你征服六界的美夢破碎的那一刻,也會在鴻蒙中笑出聲來。”
“我知道你心術不正,早前便存了征服魔界之心,以至于這五百年來,整個天界蠢蠢欲動,一刻也沒消停過。你那群得了失心瘋的手下們,先是強搶了忘川,現在又對着邊境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就更進一步。”
“哦,對了。到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妖界之亂結束後,若身為天帝的你還有一口氣在,必将率大軍重征魔界,徹徹底底地——”
“魔後此言差矣。”
在這接二連三的嘲諷和指責面前,或許也只有潤玉還能心平氣和地說出話來。不但沒被對方的挑釁所影響,還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準确無誤地按住了我正欲偷襲魔後的手。
“方才那些關于征服六界的野望,本座當之無愧。可有一點尚需明了。”
“即便在妖界之亂後,身為天帝的本座早已經死了……”潤玉端起杯子,當着魔後的面氣定神閑地品起了茶,“繼任天帝,以及未來的任何一屆天帝,都同樣可能繼承本座的衣缽,直至六界拜服在同一個人的腳下。”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本座即便沒有乘涼的福分,至少還可以趁在世之時,在忘川的對岸,埋下足夠多的種子。”
“佩服,佩服!”穗禾面色不改,拊掌而笑,“潤玉,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今日,也沒有白白過來找你。”
“既是恨一個人,自然喜歡看他求而不得的樣子。就像那樹梢上那只最大最紅的蘋果,明明每日都能看見,可踮起腳尖來,卻總是差上那麽一點。”
“我騙了你,卻也沒有騙你。我自願開啓封印,替自己所恨之人去死。”
“至于代價……天帝陛下,我要你立下上神之誓。”
“承諾整整五萬年內,不得主動與旭鳳為敵。不得縱容麾下的任何人與旭鳳為敵。在這一期限內,只要你還活着,即便不做天帝,也必須阻止繼任者與旭鳳為敵。”
一室寂靜。穗禾雙臂交叉,挺着背脊,在廳堂中央一圈圈踱着步子,始終不曾入座。而潤玉依舊坐得閑适,細細品着杯中的清茶,神情不辨喜怒。
“五萬年……”過了半晌,天帝陛下輕擡眼簾,修長的指尖在桌案上輕輕一敲,目光冷冽,“這期限不短。可對于上神而言,似乎也算不得很長。”
“魔後,難道你當真覺得……若想要阻止魔界被納入天界的版圖,五萬年光景,便已足夠了?”
“或許夠了。又或許,遠遠不夠。”穗禾自顧自走到窗邊,擡首望入璇玑宮外的如盲暗夜,“我愛旭鳳。目前依舊愛他。或許……将永遠愛他。”
“所以我要給他五萬年。讓魔界堅城備器、厲兵秣馬,以此與天界一戰。至于戰争的勝利者,自然希望是他。”
“可我也恨他。”
“我永遠站在他的身邊,可他從未正眼看過我。我以為做了魔後便能改變一切,可如今看來……什麽都沒有改變。”
“我無法原諒他的無視。無法接受他從來沒把我真正放在心上。無法忘記他和我如今形同陌路。”
“所以我只打算給他五萬年。”
“五萬年後,天界自然還會陳兵忘川。到了那個時候……若旭鳳還是魔尊,誰輸誰贏,就全憑他的本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結局之前,還剩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