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往昔
(五十七)
他給了我一片逆鱗。
他又給了我那片逆鱗。
龍之逆鱗不可觸。五百年光陰流轉,這件熟悉而又陌生的禮物,竟然再次回到了我的手裏。當年決裂之時的場景猶在眼前,我和他之間,有些東西再難彌補,也有些東西一如往昔。
“你壓根就不懂什麽是愛。”
“你可以不相信我,可以不愛我,甚至可以恨我,但是絕對不能離開我。”
“我錯了,但是我不後悔。”
我眼眶發酸,不停地眨着眼睛,深深呼吸了幾次,強忍着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愛,究竟意味着什麽?
前世的我窮盡生命去尋找答案,最終也沒能求得一個結果。若愛是飛蛾撲火般的熾熱和奔放,那為何烈火焚身之時卻感到無盡痛苦?若愛是只求今朝、不問明日的潇灑和恣肆,那為何夾在天魔大軍正中的自己情願一切重新來過?
在被旭鳳和潤玉的靈力同時擊中的那一刻,我終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解脫,可同時又無比遺憾。生命從體內漸漸流逝,我再也不用承受那句重如千斤的谶言,再也不用面對這可悲的世界和無能為力的自己。
可我又想在世間多留一刻。我不甘心,不甘心剛剛觸碰到答案邊緣的自己就要死了,也不甘心身歸鴻蒙之前最後看到的景象,是那兩個人悲傷而絕望的身影。
或許,在那個時候,我和他都不懂得什麽是愛。
我的愛太天真,天真得無知無覺。我不管不顧地追尋着心目中認定了的那一份美好,看不到風雨、嘗不到血淚,也永遠體會不到天界安寧祥和的外表之下那殘酷的真相。
直到至親至愛之人接連離去,籠罩我的那層厚厚的保護殼漸漸破碎,才開始發現,這個世界,遠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樣子。
他的愛又太現實,現實得想為我擋下一切。他将自己能觸碰到的一切美好送給我,又不願讓我經受半分風雨。預料到我何時會受傷,便在此之前清除那可能傷害我的對手。預料到我何時會摔落,便早早等在下面試圖接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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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總有一些醜惡,即便是他也無能為力。總有一些霜雪,在他自顧不暇時飄落在我的頭上。于是,從未有過半點心理準備的我,在一夕之間徹底崩潰,哭號着否認過去,否認現實,否認他,也否認了自己。
他有錯。我有錯。旭鳳有錯。穗禾有錯。每個人都有錯。
而正是共同犯下的那一點點錯誤,将所有人都推向了一條不歸之路。
我也終于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恨他了。
愛上一個人很難,可憎恨一個人卻很簡單。愛離不開日積月累,可恨,或許只需要一句話的時間。最無奈的事情,或許就是讓恨掩埋了愛,再用餘生去回顧、去後悔、去反複糾結。當初意識到自己不再愛慕鳳凰的時候,就該意識到,內心深處有些東西,始終是留給他的。
在秘境度過的那一晚,我将心底的一切全部告訴了他。我終于不再糾結,終于堂堂正正地站在過去的一切人和事面前。我終于告訴潤玉,自己心中始終有他,自己真正愛上了他。我也終于說出了自己對旭鳳的感情——曾經愛過。
但那些愛,也只是曾經罷了。
就是在那一晚,我知道了小魚仙倌的故事。
“生我者,毀我者,棄我者,皆為我母。”
“我最怕的是寒冷。失血過後徹骨的寒冷。”
“不是她遺棄了我,是我,離開了她……”
一條想成為鯉魚的應龍。一片再也回不去的湖泊。一段被鮮血染紅的童年。一個如履薄冰的身份。一位替兒子擋下琉璃淨火的母親。
這世間,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執念從何而來,沖動從何而來,仇恨又從何而來,如今統統得到了解釋。
拿不起。放不下。留不住。不忍抛。
我終于明白了。
他履行了在百花谷分別之時許下的諾言,将過去種種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而我,也履行了自己那份承諾,一直在等待着他。
時至今日,在往昔面前,我們二人終于坦誠。
在那個漫長而黑暗的夜晚,我就這樣一直緊緊挨着他。不滅的篝火映照在他蒼白的臉上,卻憑空生出幾絲希望。他不時嘔血,痛得喘不過氣來,後來幾乎要失去意識,卻依舊強撐着回應我。至于我,心中依舊感到恐懼,卻再也不會彷徨。
我一定能救他的。
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救他。
黑夜總有盡頭。
而曙光,就要到來。
我始終不曾合眼,默默感受着外界的變化。靈力的第一縷波動在秘境上空泛起的時候,疲憊而困倦的身體驟然清醒過來,不用查探就已知道,出口就在上方。潤玉再也堅持不住,在我懷裏沉沉睡去,而我的身體,也終于到了極限。
我攬着他的腰,用盡最後的力氣縱身躍上高崖,又用身體護着他破出結界。出去的瞬間,靈力的大量流失和精神的松懈使我眼前陣陣發黑,雙膝一軟,兩人一起摔在地上。
我努力睜着眼睛,望着花界熟悉的草木,困意如潮水般湧來,只想倒在地上好好睡上一覺。可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我的靈力幾乎耗盡,又怕撕裂潤玉胸前的傷口,只得打橫抱起他,跌跌撞撞地朝水鏡的方向挪去,結果迎面碰見了守在秘境出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急得團團轉的連翹和彥佑。
“去、去把岐黃醫官叫來……”
“偷偷找,千萬,千萬別讓天界其他人知道……”
後來的事情,我早已記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長芳主、海棠芳主、連翹、彥佑……許多人的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紛亂的腳步和驚惶的喊叫在耳邊揉成一團。長芳主向來淡漠的表情緊張到扭曲,連翹哭得雙眼紅腫,而玩世不恭的彥佑似乎再也笑不出來了。我不停地哭泣、嘶吼,事後卻想不起當時到底在哭喊什麽,又在祈求什麽。麻木的手指死死揪住潤玉的衣角,不讓任何人把我們倆分開。
“錦覓,你放開他。他不會有事的……”
“岐黃醫官來了……”
“你們都不會有事的……”
溫暖的靈力漸漸包圍了我。我感到自己在水中漸漸下沉,卻不曾窒息。陽光從水面折射而下,如母親的手掌輕柔地撫上我的臉龐,有種莫名的安心感。
我終于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