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信物
(五十六)
凡人們都說,命由天定。祈求神仙的庇佑,已然成了他們的一個傳統。年關歲尾拜天帝、財神,渴求來年的平安富貴。播種時節拜風神、水神,渴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在絕大多數話本裏,酸甜苦辣,喜樂悲愁。統統跳不出司命星君的金口玉言,亦或是姻緣府的一根紅線。
百花谷之外有個百花鎮,百花鎮上又有座水神廟。在凡界度過的那些年,我時常溜進廟裏,去摸案上的供果吃,一旦有人進來,就立刻躲到水神塑像後面,耳朵都快被那些善男信女的絮絮叨叨磨出了繭子。當然,身為正牌水神的我當時只顧着偷吃,對那些幹旱和洪水半點辦法也沒有。事後想想,那水神廟之所以保留着靈驗的名聲,少不了天帝陛下在背後幫忙。
凡界遇到問題,尚可找神仙幫忙。可神仙若是遇到問題,又該找誰幫忙呢?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上青天抱有怎樣的情感。一句“山有猛虎”的谶言,徹徹底底地改變了我的一生。我從完整走向破碎,又從破碎被拼回完整。他們看透命運的軌跡,如施舍般丢下谶言,卻從不容忍反抗,也從未給人改變的機會。
妖界之亂,也在上青天的預料之中嗎?
無情則剛強,無欲則灑脫,鬥姆元君賜給我的這句話,如今看來也過于荒謬。若抛棄情感才是得證大道的必由之路,那麽,趨于無盡的壽命又有什麽意義?将“天下蒼生”挂在嘴邊,又有什麽意義?
潤玉的傷勢越來越嚴重。剛剛拿到定水珠,從寒潭裏再次濕淋淋地爬出來的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奄奄一息地躺在石壁下的他。
他曾向我許下“不會輕易死去”的承諾,可無盡的憂懼依舊如蟻噬心。秘境的大門每日只有一次開啓的機會,急于求援的我使出渾身解數一次次沖向結界,撞得遍體鱗傷,也沒能打破上古衆神在花界之上施加的規則。面對着不得不在秘境中過夜的冰冷事實,我恐慌到了極點,也焦慮到了極點,思緒紛亂如麻,夢想和現實,順應和反抗,上青天和妖界,都争先恐後地擠進腦海裏,糾纏成一只亂七八糟的線團。
過度的靈力輸出令我眼前陣陣發黑,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叫嚣着抗議,可此刻也什麽都顧不上了。我撲在潤玉身上,恨不得把全部的靈力都給他,甚至把一部分生命給他,只要能讓他活下來。
先前的大量失血使他無法保持自己的體溫,蜷縮在我的懷裏,不住地打着寒顫。我靠坐在石壁上,張開雙臂緊緊摟着他,像是摟着一塊化不開的冰。我向來不懼冰天雪地,甚至難以體會到寒冷,這一次卻發自內心地體會到了。
那是在無盡的擔憂中生根發芽的、從心底沁出的冷意。
可潤玉卻似乎一點都不害怕。從昏迷中醒來的他,第一句話是問我有沒有受傷,第二句話是讓我把定水珠仔細收好,至于第三句話,便是交待從秘境出去之後,一定要将天帝受傷的消息秘而不宣。他的鎮定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那種将身家性命一并計算在內的理智和決絕則讓我更加惶恐不安。
對天界最有利的決策,往往不一定是對他自己最有利的。
我滿口答應着要嚴格保密,心中卻早已拿定主意要鑽方才那承諾的空子。等到明日一早,結界再次打開,出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上天界把岐黃醫官召來。這樣,只要用天後的身份暫時禁止對方離開花界,再讓連翹和彥佑将他牢牢看住、不準多說一個字,就可以将天帝受傷的消息封鎖在花界之內。
不過,就眼下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讓他一直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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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仙倌。”我施法讓篝火燃得更旺些,小心翼翼地梳理着潤玉額前散亂的頭發,又輕輕拍了拍他冰冷的臉頰,“小魚仙倌,你都睡了大半天了。覺睡得太多,對身體可不好。你看我就一點也不困。”
“當天帝這麽累,也不讓我多睡一會。”潤玉原本昏昏欲睡,卻在我的呼喚下順從地睜開了眼睛,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覓兒,這又是什麽道理?”
當天帝這麽累……
難得的一句抱怨,卻偏偏是在這種不甚清醒的時刻。
“你看這鬼地方多冷!我們倆風餐露宿的,上有瀑布、下有寒潭,若真是睡着了,肯定要着涼!”我勉強笑了笑,開始不加思索地信口胡謅,“小魚仙倌,我知道你很累。可即便要睡,也得回花界再說。我的地盤上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房間無比整潔,随你睡上三天三夜!不比這裏好上一千倍!”
“好,就聽你的。”潤玉捂着胸口,微微皺起眉頭,顯然依舊痛得厲害,可目光中卻滿是笑意,“不過,覓兒,有件事你可得事先考慮好了。”
“若住上幾天之後,我對你的地盤深有好感,就此賴着不走,非要在那裏批閱奏折……”
“到那個時候,你可不能随便将人趕走。”
“沒問題,沒問題!”我想都沒想,當即拍着胸脯應承下來,“別說是批幾本奏折,就算你把整個璇玑宮搬到花界,我也沒有半點意見!”
“這……可是你說的。”潤玉愣了一下,又很快回過神來,滿臉認真地望着我,“覓兒,凡界有句話,叫做’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當然聽說過!我在凡界那些年可不是白待的,風土人情樣樣精通!天帝陛下,您學富五車,但也不能随便小瞧別人!”
“不過,我錦覓不是’君子‘,而是女子。而且還是了不起的女上神!一個死了一次又活過來的女上神!”我眼珠一轉,裝模作樣地揮了揮手,“既然是我說過的話,四匹馬哪夠追的!”
“依我看啊,這話應該這麽說——”
“錦覓一言既出,八條應龍都追不回來!即便再加上十只鳳凰、二十只孔雀,也照樣追不回來!”
“覓兒,你方才這話,若是讓魔尊和穗禾知道了,怕是要活活氣死。”複雜的神情在潤玉臉上轉瞬而過,又被熟悉的淡然取代。他輕輕推開我環在腰間的手臂,在我的幫助下坐直了身子,同樣靠坐在石壁下面。遲疑片刻,見我沒有反對,又坐的近了些,肩膀離我的身體幾乎只有毫厘之距。
“這衣服,平日裏無數次地嫌它累贅……”我攤開那件屬于“天後娘娘”的厚重長裙,抖了抖上面的灰塵,随即蓋在兩人身上,“沒想到,關鍵時刻,還真能派上用場。”
“若嫌它累贅,改日我讓織女做些樣式簡單的,一并給你送來。”修長的手指在衣料上漫不經心地掠過,最終停留在離我指尖不遠的地方,“八條應龍,十只鳳凰,再加上二十只孔雀……覓兒,你這承諾,還當真是別出心裁。”
“那是當然!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天帝陛下混得久了,這說話的本事,也不能原地踏步啊!”
“那我們……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我一把抓起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拍了上去,“已經擊過掌了!”
“好。”潤玉輕笑一聲,試探地望向我,“據說,按照凡界的規矩,許下承諾後,除了擊掌為誓,還要交換信物。覓兒,你覺得呢?”
“好像……是有這個說法。”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衣袋,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剛才撈定水珠的時候,我身上那幾個錢都掉進潭裏了,現在也沒什麽東西給你。”
“不過……小魚仙倌,你不是說想在花界常住嗎?”
“即便是天帝陛下,住在別人家裏,也是要付租金的。我這個人向來大度,不如這樣!作為信守承諾的憑證,直接免去你一百年的租金,怎麽樣?”
“天後娘娘果然大度。”潤玉右腕一翻,順勢扣住我的手掌,淡淡光芒在肌膚相接之處輕柔閃過,“開口就免了我一百年的租金,那我的信物,也萬萬不能唐突了覓兒。”
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一片閃爍着流光溢彩的逆鱗,靜靜地躺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