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自由
(五十五)
“我是顆乖葡萄。”
我三下五除二地扯掉濕透了的長裙,晾在一塊平坦的大石上,身上只餘下一件樣式簡單的淡紫色裏衣。
“我從不趁人之危。更不愛占人便宜。”
随手拈個法訣,丢向方才收集的那一大堆樹枝,滿意地看着篝火熊熊而起。環顧四周,确認無人偷看後,便幾步蹿上前去,将魔爪伸向了天帝陛下的衣服。
“小魚仙倌,你可千萬別誤會呀!”我手上動作不停,嘴裏依舊念念叨叨,“現在扒你衣服,是想要替你療傷,絕對沒有占便宜的意思!更不是在吃豆腐!”
潤玉勉強睜開眼睛,下意識躲了躲,結果牽動胸前的傷口,痛得死死咬着嘴唇。我趕忙探身過去,一把按住對方的肩膀,另一只手還扯着他的衣襟。
“小魚仙倌,我真的是在幹正事呢!你、你別亂動啊!”
他很快清醒過來,往旁邊淡淡一瞥,便迅速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一時沒有說話,也沒再試圖避開我的手,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目光了然。
我沒來由地尴尬起來,臉頰唰地一下紅了。
得了,愈描愈黑。
索性不解釋了!解釋就是掩飾!
我錦覓身正不怕影子斜!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天帝陛下半夜來敲門!
我雙掌平伸,輕輕按上潤玉胸前最嚴重的幾處傷口,竭盡全力施展着治愈之術。前世聖女時期的畢生所學,再加上師父和師兄們在百花谷的悉心相授,讓我對自己的醫術有足夠自信,卻依舊對眼前的局面束手無策。
天帝陛下的情況着實不妙。體內新傷疊着舊傷,窮奇之力的反噬和騰蛇同歸于盡的那一擊造成的傷害,早已遠遠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絕望與無助之感瞬間湧上心頭,我不願認輸,也絕不能在此刻認輸,只得采取最原始的方法,将自己的靈力直接渡過去。
過了能有一炷香的工夫,傷口的血終于止住了,可混亂的靈力依舊在對方的經絡內翻攪、撕扯,我竭盡全力也無法壓制,冷汗直流,頭暈目眩,卻強撐着不肯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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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近半炷香的工夫,潤玉的臉色終于好了點,也終于有力氣和我說話。他掙紮着抓住我的手,阻止我繼續輸入靈力,嘴唇輕輕翕動,聲音幾不可聞,卻是讓我趕快去尋找定水珠。
都這個時候了,他竟然還在想着定水珠!
我眼眶發燙,淚水滾滾而下,又迅速用袖子抹幹淨。按照他的說法,定水珠就應該藏在我們剛才落入的那個深不見底的水潭裏,很可能就在漩渦中央。
我身為水神,修的又是水系靈力,縱使實戰經驗并不豐富,入水取個東西也理應不在話下。可我卻依舊心神不定、糾結難安,不是為了自己,而僅僅是為了他。
我去尋找定水珠,那他該怎麽辦?
如果傷口又裂開了怎麽辦?
如果窮奇又跳出來搗亂怎麽辦?
如果……
如果,如果我就此失去了他,又該怎麽辦?
“覓兒……”
潤玉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強打精神,手指輕輕環住我的手腕。
“覓兒,你放心……我……我不會死的……”
“我早就說過,在、在一切結束之前……”
“哪怕只剩下一口氣……”
“我也要……也要……”
“拼着活下去。”
“說得好!”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我揉了揉眼睛,緊緊回握住他的手,“只要活下去,就能看到所有人的結局。那些你憎恨的……和愛慕的。”
“小魚仙倌,我們來打個賭吧。”
“……賭什麽?”
“就賭我的未來。”
“小魚仙倌,你覺得……我的未來,會不會被困在天界這個大囚籠裏?”
和天帝一起,成為這世間最大的囚徒。
或許,這就是“天後娘娘”這個光鮮奪目的頭銜之下,最大的夢魇。
我想起了荼姚,那個在臨淵臺上結束了自己作惡多端的一生的女人。殺人無數,最終也得到了報應。
她也是個囚徒嗎?
在生命的最後,她可曾後悔?
在百花谷修行之時,老神醫時常對我說,世間本無絕對的善惡,成就善惡的,其實是人的選擇。
我已決意答應穗禾,将這出亘古難見的大戲一路演到底,将假的徹底做成真的。
如果天後之位當真是一個囚籠,至少我還有選擇的權力。凡事有所為、有所不為,是否當真過上囚徒般的生活,則完全取決于我自己。
我也無條件地相信潤玉,相信他永遠都不會變成太微。他有着同樣的權位、同樣的能力,甚至是同樣的野望,卻永遠不會擁有太微那顆囚徒之心。
身居囚籠,擡首方寸,進退唯我,才會視六界為草芥。
而應龍之身,理應屬于更廣闊的天地。
“囚籠?”潤玉輕咳幾聲,一縷血痕沿着嘴角流下,卻有溫和笑意存于眼底,“覓兒,無論今後如何……”
“你都永遠是顆……自由的葡萄。”
“潇灑自在,無憂無慮。”
“沒有什麽能夠束縛你。哪怕是天帝……”
“也照舊不能。”
“覓兒,事已至此,還望你相信……”
“即便那個恭順賢良的夜神是假的,那些喜樂萦繞的過去是假的……”
“那顆許你自由的心,也……也永遠是真的。”
“不,不是假的。”我拽過自己那條晾幹了的長裙,仔仔細細地蓋在潤玉身上,又伸手拭去他嘴角的血跡,“小魚仙倌,你說的那些過去,不都是假的。”
“就算恭順賢良的夜神從未存在過,至少我的小魚仙倌是真的。”
“那個和我在落星潭邊初遇、在百花谷鬥嘴、在禺疆宮演戲、還在璇玑宮被我占盡了便宜的小魚仙倌,一定是真的。”
“我相信他是真的,因為一個虛幻的人不會在被我占便宜時羞得滿臉通紅、不會拐彎抹角地試探我的心意、不會吃魔界那只傻鳳凰的飛醋、不會在寒冷的夜裏守在南天門等我……”
“更不會挖空心思地搶着替我背丢失定水珠這口大鍋。”
“小魚仙倌,我說得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