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同眠
(三十九)
我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來。
背脊緊緊貼着床板,渾身酸痛,脖頸之處更是僵硬無比。茫然地眨了眨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潤玉的寝殿坐着睡了整晚——
對,潤玉的寝殿。
我這“冒牌天後”,不但夜宿天帝寝殿,還摟着璇玑宮的正牌主人,以一個無比別扭的姿勢,靠坐在床榻上睡了整晚。
眯起眼睛,望着從窗縫裏溢進來的些縷日光,強忍住又一波翻湧而上的困意,憑經驗估算了一下時間——大概離早朝還有兩個多時辰。
我晃了晃脖子,又小心翼翼地活動着肩膀,生怕驚動懷中好不容易睡熟的人。平日裏穩重自持的天帝陛下,此刻衣冠不整、青絲散亂,斜倚着趴在我的懷裏,手臂還緊緊環着我的腰。
唉……我好端端一顆葡萄,在百花谷叱咤風雲、占山為王,在煙波洲怒怼魔尊、風頭出盡,哪怕到魔界談判,也照樣沒丢過場子!可怎麽剛一回天界,就把自己混成了人形抱枕呢……
若早知道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樣,我就——
我就該提前把這床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多放幾個軟墊!再把床板包得厚厚的!這樣即便靠坐着睡了整晚,也不該是現在這般難受!
哼!都怨他!都怨他!
天帝陛下啊,我當時說的是讓你裝暈,可你怎麽就超常發揮,竟然真的暈了呢!
不出幾句話的工夫,就臉色煞白、不省人事,整個人暈沉成那樣,還依舊不忘念叨着讓我跟你回璇玑宮!直到被送回寝殿,都死死拽着我不肯撒手!
若光是這樣也就罷了……
事到如今,我依舊沒搞明白,究竟是哪個挑事之人在背後添油加醋,竟然趁着我們從婆娑牢獄回璇玑宮的這段時間,把“冥王謀反,偷襲天帝”這等緊要大事,硬生生傳成了“天帝陛下暈倒,被天後娘娘趁機揩油、摟摟抱抱”的飯後八卦!
我錦覓為人向來坦蕩,連打架都是堂堂正正的!即便動了占天帝陛下便宜的心思,也定要來個實打實的“當面對決”,豈有“偷偷揩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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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呢?莫名其妙成了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我們一行前腳剛進寝殿,來湊熱鬧的大批閑人就蜂擁而至,險些擠垮璇玑宮的大門!我還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躲在後面高喊“天後娘娘威武”!
威武,威武,威武個鬼啊!蒼天無眼、颠倒黑白!亂傳八卦、公理何在!好處沒撈着半點,鍋反倒先飛過來了!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想到這裏,我氣鼓鼓地咬着嘴唇,恨不得即刻破罐破摔,幹脆應了那傳言,一次性把便宜占個夠,這樣還能把場子找回來!可垂頭望着潤玉依舊蒼白的側臉,又頓時覺得自己真的是在“乘人之危”,良心簡直被山上來的野豬叼走了。
但若是就此罷手、自認倒黴,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毫無反抗、投懷送抱的天界之主,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猶豫半晌,眼看着周遭無人,還是俯下身去,在對方的臉頰上輕啄一口——
送上門來的便宜,若是不占,豈不是暴殄天物!
再說了,這鍋也不能白背啊!
茯苓師兄,你看我,多給百花谷争氣啊!禺疆宮那次是平局,這回算我躺贏!
不過,話又說回來,昨晚璇玑宮內外那陣仗,還着實真夠大的——
在我和岐黃醫官的“合謀”之下,天帝陛下被強行灌下大半碗苦澀的藥汁,雖無性命之憂,卻也一直沒有徹底清醒,病悷悷地歪在我的懷裏,同時無比自然地将頭埋入我的肩膀。
我就勢伸出手來,三下五除二地解下對方的發冠,順便理了理那一頭散亂的青絲。正想扶他躺下,不料被一把捉住了手腕。潤玉眉尖微蹙,又輕輕咳嗽起來,眼睛緊緊閉着,另一只手臂卻準确無誤地環住了我的腰。
我被勒得有些氣短,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又怕傷到他,只得側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即便在昏昏沉沉的狀态下,潤玉依舊抱得死緊,大有讓我今晚留宿此處的架勢。我驚詫地瞪大眼睛,望了望跪坐在床邊的岐黃醫官,又瞥向不遠處的邝露。
“你們覺得,方才那碗藥……”
“應該沒加錯料吧?”
“老臣以性命擔保,藥絕對沒問題!”岐黃醫官信誓旦旦地應道,“天後娘娘若是不信,可以去問上元仙子!她還特意核對了配方和藥材!”
“我可以作證。”邝露當即點頭不已,“那方子的确沒問題。藥也是我親自拿去煎的。”
“那他為何如此——”
熱情?直白?不正常?
正在腦海中努力翻找着合适的詞語的我,突然感到如芒在背,似乎正被無數八卦的目光掃視,趕忙識趣地改了口——
“陛下的身體有無大礙?”
“暫時無礙,休養幾天就會好些。只是……”
“只是什麽?”
“陛下在和冥王的交手中傷了髒腑,目前仍處于靈力缺損的狀态,方才更是當衆暈倒……老臣擔心他病情會有反複,所以……”
“所以什麽?你倒是快說呀!”我急急追問道,“你們這些人,說起話來,怎麽一個個都彎彎繞繞的!”
“所以希望娘娘能夠留下!”岐黃醫官偷偷瞥了眼潤玉,又小心翼翼地望我一眼,緊張地咽了口唾沫,連珠炮似的說道,“璇玑宮乃內廷重地,陛下的寝殿更是不宜讓外人頻繁出入,所以懇請娘娘今晚留宿在此,這樣也方便照看陛下。”
“沒錯!”邝露忙不疊地接道,“天後娘娘心思向來缜密,深得陛下信任,又不是外人,若是留宿在此,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就放心了。”
“若是還需要什麽東西,您盡管吩咐,我這就派人送來!”
繞了半天,原來是想讓我留下來照顧潤玉啊!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竟然還聲東擊西的!
唉,這些神仙,說話方式真得好好改改!跟誰學不好,非得學他們的天帝陛下!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趁我現在還是“天後”,定要找機會把天界這“不正之風”糾過來!
我點了點頭,正待答應,可又隐約感到,這二人時不時流露出的狡黠神情,再配上方才那番話……
乍一聽有理有據,可我怎麽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呢?就好似漁翁抛出了肥碩的誘餌,正滿心歡喜地等着那些傻乎乎的魚蝦上鈎!
我又垂頭望向懷裏的潤玉,臉頰蒼白,唇色慘淡,雙眼半阖,長長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濃重的陰影。對方依舊執拗地抱着我,似是在等待最終的裁決。
這讓我如何拒絕?對着這張臉還能說出“不行”二字的,還是人嗎!
我癟着嘴,無可奈何地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個巴掌。看來,自己這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早已被天帝陛下摸得透透的——
“好,沒問題!我留下便是!”我大手一揮,将寝殿內的火燭熄了大半,“時辰也不早了,煩請諸位仙家自行回府,莫要打擾天帝陛下休息。”
“娘娘也要好好休息。”緣機仙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有些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時。”
“急于一時?她是什麽意思?”我壓低聲音,困惑地望着邝露,“什麽事情急于一時?”
“邝露不知。天後娘娘可自行……自行發揮。”
上元仙子搖頭不已,雙頰卻泛着一抹可疑的紅暈。我看得出來,對方分明是在裝傻。
“緣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真是沒眼力!”太巳仙人低聲斥道,越過守門侍衛的肩膀,踮起腳尖,脖子伸得甚長,“天後娘娘,緣機仙子晌午時飲了不少佳釀,方才說的都是醉話,您毋需放在心上!”
“陛下和娘娘心懷天下、護佑衆生,為平妖界之亂,殚精竭慮、夙興夜寐,臣等都看在眼裏。”
“若是今晚太過辛勞,即便明日罷了早朝,也當然是不打緊的。”
“好你個太巳!我不過是飲了一小盅,何必如此添油加醋!你中飽私囊,在府裏私藏了不少下界進貢的好酒,以為別人不知道嗎!”
“你瞎扯這些作甚!我是在幫你呢,這還看不出來嗎!緣機,你忘了陛下交待過的事嗎?誤了人家的好事,小心被罰下凡歷——”
“太巳!你怎麽這麽多廢話!”
啊?這都是什麽跟什麽?
環顧四周,只見衆人神情各異,目光卻齊齊聚在我的身上,仿佛我是某種饑不擇食的兇獸,迫不及待地要将天帝陛下吃幹抹淨。
門外也擠滿了聞風而來的仙侍,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大大的“好奇”二字,再加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太巳仙人和緣機仙子——
好一出兵荒馬亂!
緣機在人群後方負手而立,神情複雜,目光中略有嘲諷,又似乎夾雜着一絲感慨。太巳則鎮定自若,畢恭畢敬地站在前排正中,臉上帶着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卻望不出任何破綻。
直覺告訴自己,這兩個家夥絕對大有問題!先前那口“乘人之危,偷偷揩油”的大鍋,保不準就是他們硬扣到我頭上的!天界看我不順眼的大有人在,或許還有隐藏得更深的幕後主使!
我扭過頭,無意中瞟了眼窗戶,結果被月下仙人熊熊燃燒的怒火吓了一跳——
丹朱雙手扒着窗框,臉上黑氣彌漫。其憤怒之情,堪比數日前禺疆宮內的穗禾。
我甚至毫不懷疑,若是守門的侍衛沒有攔住他,姻緣府的主人定會破門而入,一把掐住潤玉的脖子,當場上演一出“棒打鴛鴦”的好戲。
狐貍仙這是摔進醋缸了嗎?還是替遠在魔界的鳳凰吃了飛醋?即便要替那寶貝侄子打抱不平,也不至于這麽明顯吧?當年私綁紅線的事還沒翻篇,如今竟然還要來偷聽牆角?
一想到那根紅線,我瞬間怒火中燒,可轉念想起姻緣府這些年幹出的荒唐之事,又頓時哭笑不得——
拴紅線、送話本、撕情敵、盯進度,夙興夜寐、盡職盡責!姻緣府一條龍服務,完美愛情的首選!只有我們想不到的拉郎,沒有月下做不成的紅娘!
邝露仗義出手,替我解決了窗外的這個“麻煩”。平素幹練的上元仙子,到了關鍵時刻,果然沒有辜負天帝陛下的栽培。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窗前,不卑不亢地朝丹朱行禮問安,趁對方走神的工夫,驟然出手,“砰”地一聲關上窗子——
外面即刻傳來一聲怪叫,似乎有什麽人的鼻子狠狠磕在了窗戶上。
“啊,今日這風怎麽這麽大!”邝露大聲感嘆道,“窗戶突然就關上了,吓了我一跳!”
天界這出難得的熱鬧,最終以上元仙子将所有閑雜人等強行趕出宮外而告終。邝露朝我深鞠一躬,目光一片了然,臨走前還特意關上了寝殿的大門。
見了對方那神情,我突然沒來由地想起當日誤會我和潤玉幹了“好事”的破軍……
算了,不解釋了!解釋就是掩飾,我錦覓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長嘆一聲,自暴自棄地靠在床板上,十指成梳,百無聊賴地理着潤玉的頭發。從進入婆娑牢獄到現在,發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勁爆,神經始終繃得緊緊的,反倒令人毫無困意——
牆頭草冥王一反常态,死到臨頭還蹦跶着過了回嘴瘾,故意激怒天帝,結果把命玩沒了。
天帝揮劍怒斬冥王,承認動用禁術,誓要與天命抗衡,即便吐血加暈倒,也不忘将我一軍。
我與天帝沆瀣一氣,湮滅證據、僞造現場,出門前想再玩一波大的,最後把自己搭進去了。
狐貍仙為了鼓吹“偉大的愛情”,不惜親身上陣替二侄子打抱不平,卻被上元仙子來了個下馬威。
還有邝露、岐黃醫官、緣機、太巳……這幫人怎麽看都不正常,肯定心裏有鬼!
到底是誰在背後耍我?
若是叫我抓到這個“幕後主使”,不把他捆起來丢下天機輪/盤歷劫 ,我錦覓二字倒過來寫!
潤玉在我懷裏不安地掙動了幾下,嘴唇輕輕翕動,像是說了句什麽,又似乎不過是一聲夢呓。待我好奇地将耳朵湊過去,對方又抿緊了嘴,不發一言。即便在暈沉的狀态中,他的臉上也始終停駐着一抹化不開的愁緒,整個人安靜得可怕。
我沒來由地有些不安,手指再次搭上他的腕脈,靜靜感受着那平穩的搏動。氣血虧損之象猶在,但婆娑牢獄內那股橫沖直撞的禁術之力,如今已然得到壓制,這才放下心來。
“小魚仙倌……”我喃喃自語,似是在安慰他,又似在說給自己,“我要抓的是亂傳八卦的’幕後主使‘,把他踢下天機輪/盤歷劫,又不是在說你……”
“你又在憂愁什麽呢?”
殿內一片寂靜,回答我的只有窗外拂過的風聲。我甚至都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到自己方才那番念叨。不過答案也算不上難猜——
妖界在外面橫行無忌,魔尊視妖王為草芥、卻熱衷于在天帝面前挽回面子,凡人東躲西藏、聞妖色變,冥界內部尚有幾個蠢蠢欲動的領主……
至于我們花界……衆芳主向來看不慣天界,如今滄溟鏡已然到手,待過些時日,萬一潤玉非要花界交出定水珠,連我都猜不出事态最後會發展成何種模樣。
還有天界……除了我和上元仙子,窮奇血誓之事,以及冥王真正的死因,在天界內部并無他人知曉。天帝尚要如此謹慎小心,可見這朝堂遠遠沒有表面那般太平。今日之事就看得出來,光是狐貍仙,就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
天凡花冥四界共主,這頭銜聽起來響亮,可該費的心思,還不是緊跟着翻了數倍!
說實話,坐在那麽高的尊位上,若整日像彥佑那樣不着調,六界怕是早已亂成一鍋粥;可若是照如今這般,透支性命、殚精竭慮,我看在眼裏,心底又分外難過。
我也知道他喜歡我。五百年光陰流轉,有很多東西永久地消失了,也有些只是被深埋于心底。
還記得在百花谷之時,他對我說的那句“寧願從未擁有,但求芳華常在”,無奈卻堅定,慘烈而決絕。
重活一世,花界缤紛,長開不敗;而璇玑宮的滿園夜昙,千百年風吹雨打過後,無論我如何澆灌,也再不複當年榮光。
恢複記憶後的我時常在想,若是當年在跳下天機輪/盤之前,他能揪着我的袖子說上一句“喜歡”,事情的走向會不會有所不同。
“有些事情,若你堅持不說……我又怎麽會知道呢?”
我伸出手去,輕輕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心頭驀然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為造化弄人,也為世事無常。
“小魚仙倌,你明明喜歡我,可為什麽不說呢?”
“當年有很多事情,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你知道,邝露知道,彥佑知道,似乎連冥王都知道得比我多!你們什麽都不告訴我!什麽都不願意讓我知道!我連幫忙的機會都沒有!”
“小魚仙倌,你娘究竟是怎麽死的?龍魚族又是怎麽回事?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連冥王都知道什麽話最能刺痛你,只有我傻乎乎地站在角落裏,像個局外人!只有我!”
“你不想讓我知道這些……我也能感覺得到。你不想說的事情,即便別人執意問起,也照舊是徒勞……”
“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麽的……”
“只是希望,有朝一日……”
“你願意把過往種種,親口說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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