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決絕
(三十八)
禺疆宮內的鬧劇在短時間內傳遍了整個魔界。
傳聞魔尊在得知滄溟鏡丢失的消息後怒發沖冠,不但将正殿的擺設砸了個稀巴爛,還以“防守不力”為名,治了整個親衛隊的罪,罰他們全副武裝地繞着禺疆宮跑了足足五百圈。
固城王謀反未遂,懸屍示衆,以儆效尤。由于無人能夠拔出屍體上的冰淩,而魔尊又不願用琉璃淨火幫助天帝“銷毀證據”,進殿議事的衆魔每日只得硬着頭皮從這搖搖欲墜的“冰刺猬”下經過,個個步履匆匆、心驚膽顫,生怕稍不留神,下一個倒黴的就輪到了自己。
有膽大的魔族借此機會,嘗試研究滅日冰淩萬年不化的原理,并希望能夠得到一筆數量可觀的經費支持。魔尊起初甚感欣慰,打算将其樹為楷模,然而事與願違。當他得知該魔族的真實意圖是一年四季都能喝到酸甜可口的冰鎮葡萄汁時,瞬間暴跳如雷,二話不說,罰其繞着禺疆宮再跑五百圈。
但這都比不上那出我一手操辦的好戲造成的轟動。據天界密探回禀,一夜之間,我這剛剛走馬上任的“天後娘娘”便成了魔界炙手可熱的紅人。衆魔紛紛下注,猜測當日在禺疆宮內與我擁吻的對象究竟是天帝還是魔尊,雙方你來我往、争執不休,最終決定遵循“以武力論英雄”的魔界傳統,升級為聲勢浩大的當街械鬥。不出三日,便有近百人因此事吃了牢飯。
立場最出乎意料的莫過于穗禾。一向看不慣天帝,又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鳥族族長,此番破天荒地站在了天界這邊,主動扛起了鼓吹“帝後美滿愛情”的大旗。其情真意切、言之鑿鑿,令人嘆為觀止,仿佛當日從未被“鏡花水月”耍得團團轉、憤而跳進醋缸。
在穗禾的現身說法下,“帝後黨”的勢力逐漸壯大,最終完勝“魔尊水神黨”,其熱議之勢,甚至壓過了冥界被攻陷的消息。作為魔界頭號大敵的天帝陛下,在坊間流傳的畫冊裏終于有了姓名。
更有好事之徒添油加醋,将本該在殿外殺敵的魔尊硬生生挪進了畫冊,蜜裏調油的恩愛大戲瞬間變成了兩男一女争風吃醋的修羅場。
魔尊對此事極其不滿,甚至調回了常駐忘川邊界向天界示威的一衆人馬,全力追繳殘餘畫冊。朝堂之上也是人心惶惶,據說魔尊的臉色黑裏透綠,就連周身火靈也隐隐露着綠光。膽敢着綠色服飾入廷議事的魔族,也無一例外被降了職。
可他顯然低估了魔族群衆的智慧——
在不具名人士的指點下,民間畫師妙筆生花,将鳥族族長添入畫冊,塑造出又一對柔情蜜意的情侶形象,成功摘掉了自家尊上頭頂高懸的“綠帽”。這些冊子剛剛流入市集,便供不應求,不但被瞬間争搶一空,在黑市上的價錢也堪比當年天魔大戰的絕版畫本。
那位居功至偉的“不具名人士”也成了衆魔競相吹捧的對象,有消息靈通之人透露其真實身份為卞城公主鎏英,但對方在公開場合一再否認。也有少數人推測此事為穗禾自行炒作,苦于尋不到确鑿證據,最終只得作罷。
不過,對于我而言,魔界的那些熱鬧都是後話。拿到滄溟鏡後,我和潤玉迅速同留守忘川邊境的太巳一行會合,趕在旭鳳率人追來之前離開了魔界。騰雲而上之際,魔尊的怒吼依舊隐隐傳至耳端。
這些插曲都未能破壞天界衆人的好心情——确切地說,是天帝陛下的好心情。回程的路上,潤玉看起來分外悠然自得,不知是因為拿到了滄溟鏡,還是成功發掘了自己在雞鳴狗盜這一行的隐藏天賦。我也依舊沉浸在方才的緊張刺激中,以至于忘了提醒天帝陛下——
小魚仙倌,你的嘴唇還腫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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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直口快的破軍星君再次成為了第一個捅破窗戶紙的人。天界将士奇襲酆都,活捉冥王,凱旋歸朝,至此冥界被正式納入天界版圖。在山呼海擁的賀喜聲中,剛得了封賞的破軍星君踟蹰半天,最終還是小聲說了一句——
“陛下,您的嘴唇……好像破了。”
我在心底發出一陣狂笑,身體微微顫抖着,連帶着沉重的發飾也跟着晃動起來。若是放在平日,我這不安分的果子精,定要當即沖過去打趣個十數來回,不把眼前這薄臉皮的天帝陛下和傻乎乎的禦殿将軍齊齊取笑得落荒而逃,就絕對不會罷手。可既然此刻占了“天後”的位置,也只得裝出一副見慣了世面的架勢來,強忍笑意,不發一言。
破軍啊,你真得好好跟太巳學學!看看人家,明明早就發現了,就是啥都不說!就連偷笑也是背着人的,哪像你這麽明目張膽!
潤玉鎮定自若地笑了笑,施術将唇上傷口愈合如初。就在我以為此事即将翻篇之際,破軍星君再次語出驚人——
“何人膽敢偷襲陛下!是不是魔尊?屬下這就派人——”
“魔尊?”我再也忍不住了,憤憤不平地插道,“旭鳳他哪有這個本事!連固城王都管不住,還想着偷襲天帝?冥界派來的雜兵一勾,那傻鳳凰就立刻蹦出去打群架了!”
“那到底是——”
“這還用問嗎?”我慷慨激昂道,雙手背在身後,志得意滿地站得筆直,“放眼整個天界,武藝高強、出手如電,令天帝陛下都措手不及的,當然只有本天後啦!”
時隔數日,如今再次回想起當日場景,一想到衆目睽睽之下,潤玉那恨不得即刻撲過來捂住我的嘴、又不得不保持天帝威儀的糾結表情,哪怕自己被天界衆仙的灼灼目光掃射至今,也頓時覺得值了。
吞并冥界後的第四日,我随潤玉去婆娑牢獄審訊被羁押在內的冥王,平生第二次踏入這令人噤若寒蟬的天界禁地。一路上關卡重重,暗衛甚衆,依舊掩不住沁入骨髓的森寒之意。
無論是當年的荼姚,亦或是現今的冥王,得勢之時叱咤風雲,擡手間斷決生死,一朝入甕,縱有再高心氣,也終歸不過成王敗寇,無可奈何。
潤玉不緊不慢地走在我身側,面無表情,渾身上下卻萦繞着一股肆冽的殺伐之氣,白衣勝雪,冷凝如冰。
或許天家威嚴便該如此,安則端居九霄、诘言攻心,亂則揮師宇內、見血方休。
可他與太微終究是不同的。天道無情,衆生為棋,唯權位是真;天道有情,愛恨負累,孑然坐明堂。
破釜沉舟的兵變奪位,耗盡半生壽元的血靈子,削旭鳳神籍的滔天恨意,血染忘川的天魔大戰……封印妖界暫且不提,就連禺疆宮內那個不管不顧的吻,都隐隐透着決絕之意,仿佛一旦失去今朝,便再也尋不到明日。
身後是交疊血色,前方是無盡蒼茫。數千載日月更疊,不問來路,亦無歸途。
而我的來路終究也被揮之不去的血色浸染。重活一世,我尋不回往日的天真,但也再不會被人踐踏操控。我過的恣意張揚,棄負我者,怼恨我者,報助我者,護愛我者。
翌日早朝,潤玉将冥王的死訊昭告天下,并正式宣布接管冥界。冥妖勾結,暗通款曲,證據确鑿,不可輕饒。天界師出有名,安六界之心,振四海之威。
至于冥王的結局——
冥界的前任掌權者居心叵測,罔顧天界不殺之仁,于獄中試圖偷襲天帝,未果。畏罪自盡于婆娑牢獄,當即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似乎沒有人對此感到驚訝。冥界萬千載籌謀算計,如今不過是天帝案前一紙薄薄奏報,被那修長手指輕輕拈起,湊到七政殿的火燭之下,轉瞬間化作一縷塵灰。
可那不過是部分真相罷了。這世上最成功的謊言,莫過于真假摻半——
“一個孽種,一顆棋子,有什麽資格當天帝!”
赤霄劍瞬間貫穿了他的肩膀。冥王置若罔聞,肆無忌憚地倚在牆上,笑聲一陣高過一陣。死到臨頭,就連這搖擺于妖魔兩界的牆頭草,竟然也什麽都不在乎了。
“得了六界又如何?你真正在意的那些,還不是照樣留不住!”
“這都是報應!都是報應!”
“得到再多,也終歸不是你的!”
又是狠絕的一劍。冥王發出一聲刺耳的嚎叫,掙紮着向後挪去,嘴裏卻依舊不依不饒——
“這就生氣了?真是令人同情啊!”
“堂堂天帝,卻連至親至愛之人也保護不了!愛你的為你而死,你愛的競相遠離你!”
“命該如此,夫複何求!你一個也留不住!什麽也留不住!”
“天帝陛下,像你這般活着,又有什麽意思呢?還不如随你那不得寵的母神一起去了,也好過——”
“放肆!”
潤玉眼尾飛紅,失控的水系靈力在結界中橫沖直撞,連地面都随之震動起來。
“小魚仙倌?”我見形勢不妙,趕忙湊過去,拽着他的胳膊,“小魚仙倌?”
“覓兒……”他愣怔地望着我,手指緊緊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掐得生疼,“他說謊……”
“他說謊……”
“覓兒,他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從他的眼神中,我再次看到了那燃盡一切的狠厲和決絕。他一把摟住我,在這陰森牢獄中,在不懷好意的冥王面前。用力之大,似要将我揉進骨血。
而我又何嘗不是瘋狂至斯。冥王成功激怒了潤玉,也同時激怒了我。
平生最恨,便是一句“命該如此”;平生最怕,便是接連失去、一個都留不住!
他該死。
他該死!
在這一觸即發的氣氛中,冥王撐起身子,再次笑了起來,嘶啞卻高亢。
“潤玉!”他笑意猙獰,顫巍巍地擡起手臂,“潤玉,我以冥界之主的身份詛咒你——”
“我詛咒你,畢生所求,皆為虛妄!竹籃打水,萬事成空!”
噴湧而出的紅色瞬間濺濕我的前襟。冥王僵直着身子倒在地上,砸出一聲沉悶的鈍響。而早在倒地之前,他便已經死了——
一根細長的冰淩徑直穿透了他的脖頸。溫熱的鮮血依舊在接連不斷地噴射而出,星星點點地濺落在我的手背上,又漸漸變冷。
潤玉依舊将我摟得死緊,手臂牢牢扣住我的腰,仿佛稍不注意,我這個大活人就會消失不見。我有些喘不過氣來,但也顧不上抱怨,被今日這出乎意料的發展驚得雙腿發軟。
“小魚仙倌……”過了許久,我的腦子才能夠正常運轉,“冥界的人死了之後,也是像神仙一樣直接灰飛煙滅嗎?這冥王怎麽還沒消失啊?”
“還有啊,幹得漂亮!這家夥嘴這麽毒,即便你不動手,我也想要——”
“覓兒……”
“嗯?”我下意識地擡頭望去,見他臉色一片慘白,頓時便慌了神,“小魚仙倌,你怎麽了?”
“覓兒,今日之事,莫要讓他人知曉……尤其是……叔父他們……”他松開手臂,擡手将周圍松動的結界加固如初,“天帝未經審訊,動用私刑,誅殺冥主……難免會落人口實……”
“冥王居心叵測,偷襲天帝,未果……自盡于婆娑牢獄。”
潤玉似是累極,連說話都無甚力氣,可依舊聚靈力于指尖,遙遙指向地上一動不動的冥王。
“當即灰飛煙滅……屍骨無存……”
他掐指成決,法術成型之際,忽地身子一晃,嘔出一大口鮮血,瞬間軟倒在我的懷裏。
“小魚仙倌!小魚仙倌!”我踉跄了一下,穩穩接住他,吓得肝膽欲裂。手指摸索半天,才顫抖着扣上他的腕脈,不出多時,便覺察到一股強悍的力量在他體內橫沖直撞。潤玉以自身靈力極力壓制,但仍不可避免地傷到了肺腑。
“又是窮奇那混賬東西搞的鬼,對不對?”我咬牙切齒道,源源不斷地渡靈力給他,恨不得即刻将窮奇拍死,或是揪出來丢進忘川,“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能幹掉它?”
“有……”潤玉掙紮着直起身子,毫不在意地抹掉唇角的血跡,“但是晚了……”
“晚了?什麽晚了?”我不明所以地瞪着他,“不趁早除掉那孽障,難道還等着它繼續奪你的命嗎!”
“沒用的,覓兒……”
“當年你……你離開之後,天魔兩界的戰争,斷斷續續持續了二百年之久。”
“我為了徹底擊垮魔界,數次率軍親征……窮奇的力量,也借用了不止一次。”
“早在天魔大戰之前,我就與窮奇立下血誓。事到如今……那禁術帶來的力量,早已深深溶進我的血脈裏。殺了窮奇,不但于事無補,反而……”
“反而會即刻要了我的命。”
他笑得雲淡風輕,徒留我心驚膽顫。恐懼、憤懑與無奈齊齊湧上心頭,最終化作傾瀉而出的瘋狂,毫無章法地肆虐開來。在這驀然爆發的威壓下,冥王的屍體首當其沖,眨眼間化作一縷飛灰,反倒應了先前那句“毀屍滅跡”的戲言。
在寂靜的牢獄中,我們相視而立,久久無言。
“覓兒,我不會死的。至少目前不會。”過了許久,潤玉長嘆一聲,終于打破了這片壓抑的沉默,“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一口氣不來,往何處安身……”
“放眼宇內,六界四海,前前後後數千光景,憤恨我者,怨怼我者,人海茫茫,不計其數!”
“那麽多人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那麽多人盼着我咽氣,可我偏偏要讓他們失算!”
“擋我路者,縱為九天神魔……亦可誅之!”
“我打架沒慫過,但論起征伐之事,實在是個愣頭青。”我也跟着嘆了口氣,定定地望着他唇上未擦幹淨的一抹嫣紅,“小魚仙倌,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訴我,你有辦法活下去。”
“告訴我,你有辦法保住自己的命,對不對?”
“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告訴我,你不會離開我,不會像花神母親、水神爹爹和臨秀姨那樣,碧落黃泉,不複相見,對不對!”
他回望着我,神情釋然而歡愉。臉頰依舊毫無血色,但至少沒了和冥王對峙之時的那股無望到極致的決絕和瘋狂。
“我不知道是否有用,但是願意冒險一試。”
“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結束。能成功自然最好,若是失敗……”
“大仇得報,四海皆平。自己這一生,雖有遺憾,但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覓兒,若真避不開那麽一日……我的傳位诏書,就交由你來保管。你就——”
我撲過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若真避不開那麽一日,我就篡了你的位,把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全部變成花界的葡萄園。”
他輕輕撥開我的手,笑得真心實意——
“這樣也好。”
也好?好什麽好!
我無語凝噎,可既然對方主動倒貼,也實在是無從駁起。無奈之下,只得拿出看家本事——說不過就耍賴。
“小魚仙倌,你方才是不是說……冥王居心叵測,出手偷襲你,然後畏罪自盡了?”
“……正是。”
“覓兒,你想幹什——”
“來人啊!來人啊!”我扯着喉嚨喊了起來,把地面跺得哐哐直響,“不好了!冥王造反啦!打起來啦!出人命啦!”
效果立竿見影。結界外一片兵荒馬亂,似乎整個婆娑牢獄的守衛都被驚動了。叫喊聲此起彼伏,無數腳步層層疊疊,紛紛朝着我們的方向奔來。
“覓兒,你這是——”
“別婆婆媽媽的!快!裝暈!”
我說一不二,當即攬過對方的腰,将他按倒在自己的懷裏——
“來人啊!不好了!冥王死了!天帝陛下暈倒了!”
作者有話要說:
[1] 我心中的葡萄:
并不遵循任何一方的zz立場,也不遵循世俗意義上的黑與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掌控命運,為了不再重蹈覆轍,為了保護所愛,為了不再失去。
[2] 我心中的潤玉:
先是天帝,其後才是葡萄的小魚仙倌。愛葡萄,但也不會放棄對衆生的責任。zz抱負:以戰止戰,一統六界;寧可身敗名裂、衆叛親離,但求四海歸心、萬世升平。
揮師掃六合,坐擁天下權;醒掌殺人劍,醉卧美人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