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後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十八)
“永遠都不會……”旭鳳踉跄退後幾步,神情中有憤怒、驚詫,還混雜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錦覓,這就是你的答案?你真的想清楚了?”
“沒錯。”
話一出口,我如釋重負。移開目光,心中三分難過,七分解脫。
若是放在從前,我絕對意想不到,這段曠日持久的糾葛,竟會如此收尾。
我無法欺瞞自己,無法完全否認前世與鳳凰之間那若即若離的情感。過往那些時日,同他一起來到天界,整日打打鬧鬧、飲酒尋歡,确是長了不少見地。如今回想起來,我們三人的恩怨情仇,怕是從那時便已然開始。
相逢不必有緣,有孽也可以。
一顆斷情絕愛的隕丹,操控了半生命運。無論是鳳凰,亦或是小魚仙倌,當年的自己都無法做出正确的回應。這些淺嘗辄止的朦胧情意,随着歲月的增長,在我心中悄然生根,抽枝散葉。
在無數難眠之夜裏,我靜靜望着窗外,心中暗自渴盼,期待着幼苗長成參天大樹,猜測着果實最終的模樣。
遺憾的是,這份難得的希冀,早在我有機會細細品味之前,就被一根紅線攔腰斬斷。無數可能的岔路并作一條,将命運導向了唯一的結果。
那場愛恨糾纏、輾轉詭谲的折子戲,令我無處可逃、身心俱疲,眼見至愛至親之人接連退場,自己卻無能為力。
若說我恨極了那根紅線、恨極了丹朱、恨極了旭鳳,莫不如說對這無從選擇的命運咬牙切齒,徹底厭倦了扮作戲臺上的提線木偶。
前世的霜花用死亡尋求解脫,今生的葡萄要向命運宣戰。
那些歡笑、那些淚水、那些苦痛、那些執念,那些拿不起又放不下、曾以為永遠不會過去的新仇舊恨,随着時間的流逝,終将歸于虛無。
可那些傷害在心中留下道道傷口,即便漸漸愈合,午夜夢回,仍會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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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歡愉在唇齒間留下甜蜜的味道,即便漸漸淡去,偶爾憶起,仍會喜上眉梢。
距離上次與魔尊面對面站着,已然過去五百餘年。曾以為畢生無法熄滅的心火,如今早已燃盡,徒留遍地塵埃。
我并非睚眦必報之人,此時此刻,若不是他胡言亂語、一再相逼,心中縱使再過不滿,也定要留些情面與他的。
可他偏偏不肯放過我!
“好,很好!”旭鳳目光如刃,冷冷地望着我,已然恢複了身為魔尊的驕矜,“那麽,敢問水神仙上,接下來是否要回天界,領了您那天後的階位啊?”
什麽?什麽?
魔尊這腦回路,果然非同一般!
“水神仙上在凡界待了這麽多年,如今見到天帝,定是迫不及——”
“魔尊!”潤玉高聲喝道,面色陰沉,“水神仙上在凡界潛心修行,得證天道,心懷蒼生,這才來到煙波洲共議滄溟鏡之歸屬。你莫要妄加推測、信口開河!”
“我妄加推測、信口開河?”旭鳳冷笑幾聲,滿目嘲諷,“天帝陛下,你當年那麽想得到錦覓,為此不惜一切。如今她回來了,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怎麽反倒——”
一道冰淩當空飛來,砸在魔尊身前寸許。我擡頭望去,見潤玉已然召出赤霄劍,直直指向魔界。
“本座一再給你機會,可你始終不領情。”潤玉聲音輕緩,可我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水神仙上乃天界上神,你出言不遜、辱其聲名,便是踐踏天界尊嚴!”
“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嗎?”旭鳳面色複雜地瞥我一眼,又扭過頭去,祭出隕魔杵橫在身側,“天帝陛下若真想和我打上一架,又何必煞費苦心找這些借口?”
“你盡管出招,旭鳳随時奉陪!”
我被晾在一旁,聽着這二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眼看就要約戰動手,心中萬分無奈。
魔尊,你這嘴未免也太得罪人了吧?
你和冥王的疆域之争尚未結束,花界便緊跟着挑起了讨伐的大梁。好不容易收手停戰,轉頭就再次惹怒了天帝……
不過一次煙波洲之行,便把天花冥三界統統得罪!這成就,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對了,不知你見過妖王沒有?為了一顆定水珠,就派手下千裏迢迢趕到凡界追殺我,也定當不是個省油的燈!真希望你們二人見上一面,若你能成功把對方氣死,可就算得上造福六界了!
剛剛揍了你兩拳,心底舒爽了不少,正打算把這恩怨徹底結了,你就又惹我生氣!
我錦覓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麽毫無感情的物件,可以被人随意擺弄挑揀、當做禮物送人!
若不是小魚仙倌已經替我出頭,我定要再揍你一拳!其實趁機多來幾拳也不打緊,你靈力深厚、術法高強,對付臉上這些紅腫也定當不成問題!
可今日若天魔兩界因為我的緣故,于煙波洲再打上一架,似乎也不太好……
這叫我以後還如何游走六界、行俠仗義?
神仙要臉、葡萄也要皮啊!
想到這層,我趕忙躍起,幾步蹿到潤玉面前,緊緊按住了他持劍的手。他驀地顫抖了一下,随即撤回了赤霄劍。
“小魚仙倌,你別生氣呀!你看我都沒生氣!”我笑嘻嘻地望着他,“你不是想把滄溟鏡拿回來嗎?魔尊為人向來大度,平素又見慣了各種寶貝,我看這天界的神器,他還未必稀罕。”
“你說是不是呀,魔尊?”我微微側過身子,眨了眨眼睛,再次露出熱情的笑容,“禺疆宮的寶貝都堆成小山了,也不差一面鏡子吧?”
“你看大家在煙波洲待了這麽久,也沒商量出結果,怕是肚子都餓的咕咕叫了。”我偷偷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己還真有些餓了,“要不這樣,你趕快答應把滄溟鏡交出來,各位就可以回去吃飯了!”
“這葡萄!什麽時候都忘不了吃……”茯苓師兄在不遠處嘀嘀咕咕,不料被我聽得一清二楚,頓時惡狠狠白他一眼。他朝我擺個鬼臉,誇張地捂住了嘴。
“你想讓我把滄溟鏡還給天界?”旭鳳咬牙切齒,“你果然是來幫他說話的!”
“我這叫主持正義!才不是偏袒哪一方呢!”我攤了攤手,“拿了別人的東西,本來就是要還回去的呀!更何況,連你自己都說了,把滄溟鏡’還給‘天界。”
“你既然說了’還‘,那不就相當于承認,這鏡子原來并不是你的?”
“天帝陛下,您覺得我說得對不對呀?”我滿懷期待地望着潤玉,心中洋洋得意。
看,五百年過去,我小葡萄是不是聰明了不少!當年在凡界,你不也照樣被我耍得團團轉!
“水神所言極是。”潤玉立即應道,“水神仙上秉承公道、仗義執言、有理有據,看來這些年在凡界的清修,果然大有進益。”
我頓時喜上眉梢。小魚仙倌真是太會誇了!誇得我心裏像喝了蜜糖一樣甜。我為人向來大度,既然這樣,你先前嫌棄我是顆酸葡萄一事,就勉為其難不再追究啦!
“好,好……”旭鳳緩緩收回隕魔杵,眼底似有烈焰燃燒,“你們一唱一和,還真是般配!”
“不就是想要滄溟鏡嗎?好!我可以給你們!”
“魔尊,不可!”卞城王急急插道,衆魔紛紛附和。
“不關你的事!”魔尊一聲大吼,吓得卞城王登時閉上了嘴,“天後娘娘果然明白事理!言之鑿鑿、心向天界!”
“魔尊,你——”
“天帝陛下毋需多言!”旭鳳徑直打斷了潤玉尚未出口的話語,“我同意歸還滄溟鏡!只要天界同時歸還忘川!”
“這怎麽可以?”太巳仙人不假思索地接道,“忘川本來就是天界——”
“這沒你說話的地方!”旭鳳毫不客氣,“我還沒說完呢!只要天界同意用忘川交換,或者……”
“或者什麽?”潤玉一臉平靜。
“或者,七日之後,陛下攜天後一同來我禺疆宮,我們好好商議一下,天界應該用什麽來交換。”
“天帝陛下,與交還忘川相比,您看這個條件如何呀?”
一時間無人說話,場內陷入可怕的寂靜。魔尊看着我,我看着潤玉,而潤玉低頭盯着桌案,不知在想什麽。
“不行。”過了許久,潤玉才決定打破這片沉寂,“水神仙上既要行布雲施雨之責,又是花界少主,平日政務繁重,不宜再過操勞。”
“更何況,本座尚未冊立——”
“誰說我不願意了?”我大聲應道,同時在一旁用力揪着他的袖子,險些将對方拽了個趔趄。
他回過頭,詫異地望着我。
“小魚仙倌,你不想要滄溟鏡了嗎?”我見他滿臉困惑,趕忙湊過去小聲解釋,“還是說,你打算把忘川交出去?”
“可你不是一直不願意——”
“事急從權,一切都要靈活變通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你不是一直都機靈得很,怎麽偏偏在這事上如此執拗?”
“你放心!”我拍着胸脯保證道,“我錦覓在凡界歷練了這麽多年,吃喝嫖賭……不!坑蒙拐騙之事一件不落,僞裝成天後,還是綽綽有餘的!保準讓魔界看不出破綻!”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像是第一次看清我這個人,臉上的震驚之情無以言表。認識他這麽多年,我還是頭一回見對方這般模樣。
不就是僞裝個天後嗎!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麽大不了的?
趕快拿到滄溟鏡,就可以早日封印妖界。早日封印妖界,我就可以看看妖王到底是什麽模樣,然後對着他的臉狠狠踹上一腳,以報凡界的一箭之仇!
我以為潤玉對我的本事還是不夠放心,又擔心魔界的人看破自己的計謀,便硬拽着他彎下腰來,貼着對方的耳朵繼續完成我的說服大業——
“你看旭鳳現在氣成那樣,就算我過去連說十句謊話,他也保準一句都聽不出來!”我轉了轉眼珠,“再說了,魔界的人不是怕你手裏的赤霄劍嗎?就算我到時候一不小心露了破綻,你還可以直接上手硬搶啊!”
“五百年前他就沒打過你,如今也估計沒戲!”我愈說愈興奮,“我們若搶完鏡子就跑,難道他們還能追到天界不成?”
“可是——”
“有什麽可是的?”我再一次打斷了他,腦中早已描繪出自己七日後将魔界耍得團團轉的情景,“若你擔心我不懂天界禮儀,那些東西我一學就會!”
他遲疑着點了點頭,眼中震驚之色猶在。
“那太好了!”我頓時蹦了起來,轉身面向旭鳳,興高采烈道,“我已經和天帝陛下說好了,七日之後,一同去禺疆宮看你,順便取回滄溟鏡。”
“魔尊,你可千萬不要反悔啊!”
旭鳳呆呆地望着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