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決裂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十七)
旭鳳猝不及防,眼下頓時一片烏青。他捂着臉,難以置信地望着我。
“錦覓……你、你打我?”
“魔尊身強體壯,難道還不禁打嗎?”我毫不避諱地翻了個白眼,“你方才那通胡說八道,我在旁邊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錦覓,你聽我說!”他扯住我的衣袖,急切之情溢于眼底,“我從未動過謀取花界之心!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無意吞并花界。”我狠狠甩開他的手,“這五百年來,據說魔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天界,想必無暇來花界尋釁滋事。”
“那你為何——”
“魔尊果然清白無辜!”我移開視線,冷冷嘲諷道,“眼下急着為自己洗刷冤屈……紅線之事,就想這樣輕易揭過嗎?”
“我……紅線确是我自作主張!”旭鳳咬了咬嘴唇,神情無比糾結,“這事是我不對!是我失了分寸!可是……”
“錦覓,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們本就是天生一對!既然在天界情投意合,那麽在凡界繼續相愛,不是更好嗎?”
“情投意合?天生一對?”我怒極反笑,“這話還真是動聽啊!魔尊,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滄溟鏡是你的!錦覓也是你的!‘”
“滄溟鏡之事暫且不議,我堂堂花界少主、繼任水神,何時竟成了你的?”
“我們不是已經成婚——”
“成婚?”我微微仰起頭,定定望入他的眼睛,“與你成婚之人早就死了!五百年前,忘川之畔,難道你都忘了嗎?”
“傻傻活了數千載,一生不過是場他人操控的折子戲!被綁紅線卻渾然不察,還道初嘗情之滋味!”我笑得肆意,卻任憑熱淚滾滾而下,“莫名其妙被拉去魔界,竟順水推舟與你拜堂成親!臨到了結局,還多出個挑起天魔大戰的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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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你說好不好笑?”
“錦覓,你——”看旭鳳的神情,怕是覺得我已經神志不清了,“是不是潤玉給你施了降頭術?一定是他在暗中搗鬼,對不對?”
“對,一定是他!他心術不正、圖謀不軌,始終不忘拆散我們!”
“不,魔尊,我很清醒。”我扭過頭去,朝老神醫和師兄們笑了笑,又迎上衆芳主擔憂的目光,“在凡界這些時日,足夠讓我把很多事情思慮清楚。”
“我,錦覓,”我一字一句道,“先花神和先水神之女、花界少主、繼任水神,不是魔界的附屬品,更不是禺疆宮的囚徒。”
“我的命運,由我自己做主。”
“五百年前那段過往,我銘刻于心。”我轉過身,遙遙望向潤玉,“如今也終于明白,逝去的灰飛煙滅,活着的面目全非。”
“水神經此一劫,大徹大悟,實乃天界之幸。”他回望着我,笑容一半悲涼一半歡喜,“如今能夠放下執念,亦不負元君點化之恩。”
“謝陛下誇獎。但錦覓還有一事,自覺今日有必要說個分明……”我觀他神情,又加得一句,“前緣過往,盡歸塵土。今世種種……未曾後悔。”
“未曾後悔……”他喃喃道,目光灼灼,似要燃盡我的靈魂,“此話當真?”
“自然是真的。”我堅定道,“凡界所為,皆出我心。往者無以谏,來者尚可追。”
“說得好!”老神醫面帶笑意,輕輕擊掌,“水神靜思明心,正道不悔,為師深感欣慰!”
我頓時目瞪口呆。剛剛被憤怒沖昏頭腦,忍不住教訓了出言不遜的魔尊,師父不但沒有怪罪,還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誇獎了我?照這架勢,我偷偷溜進煙波洲一事,也十有八九不會受罰!
不過,魔尊這容易得罪人的性子,過了五百餘年,也沒有絲毫長進……
不過幾盞茶的工夫,就把好好的三界聯盟搞得四分五裂,得罪了一群人不說,還連累自己的手下跟着倒黴!更別提先前被氣跑的鎏英公主了!
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照這樣看,當年我時常被他氣到發瘋,肯定不是我的問題!葡萄的心胸如此寬廣,霜花也不是什麽小肚雞腸的神仙!對,問題定當出在他的身上!
“什麽正道不悔?”旭鳳突然插道,“你和我明明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前緣過往,又如何歸于塵土!我們經歷了那麽多,你又怎麽可能毫不在意?”
唉,魔尊,你到底有完沒完?
我已經說得足夠直白,為何還要一再糾纏?正回想着你往日的種種劣跡,誰料你立刻就跳出來了!
魔尊啊,你若不再挑釁生事,老老實實回禺疆宮待着,我就當今日無事發生。方才衆目睽睽之下揍了你一拳,此遭已經不算白來!
可你為何不甘寂寞,非要跳出來炫耀自己的存在?
魔尊啊,你知不知道,你只要一說話,我就想起那根紅線!想起那根紅線,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可對方顯然不想就此善罷甘休——
“我在水鏡中遇到的人是你,和我在魔界成婚的是你,在凡界重生的是你,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也是你!”旭鳳眼眶通紅,聲音嘶啞,“忘掉紅線的事吧……錦覓,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你什麽都不用做,什麽都不用想,妖界之事,我會想辦法解決……”
“一朝是我的魔後,就永遠是我的魔後!錦覓,我們一起回禺疆宮,好不好?”
“不!”我語氣平靜,心中決絕,“我再也不想同魔界有任何瓜葛。”
“可我們已經——”旭鳳依舊不肯放棄,“我們明明在驗心石前盟過誓的!難道你忘了嗎,錦覓?”
“當然沒忘。”我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我也還記得,自己曾與天帝有過一紙婚約、行過大婚之禮。難道你忘了嗎,魔尊?”
“錦覓,你、你——”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神情如遭雷劈。身後魔界衆人也是一片嘩然。從眼角的餘光中,我看見茯苓師兄攤了攤手,露出熟悉的壞笑。
“那不作數!”魔尊滿臉不甘,“我和他不一樣!”
“如何不作數?”我反唇相譏,“照你的說法,我是不是也應該被關在璇玑宮,什麽都不用管,一輩子都不能出來?”
“你——”
趁他愣神的工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毫不客氣地反手補上一拳。
“方才那拳,是為了當年那根紅線!”
“現在這拳,是為你大言不慚、擅作主張,對我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他的右臉瞬間腫了起來。我扭頭望望卞城王同樣紅腫的左臉——
嗯……剛好搭配,不錯不錯!
魔尊下意識地捂住臉,眼中怒色一閃而過,又很快被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取代。
“你……愛上他了,對嗎?”
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只有我們二人才能聽清。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那個“他”指的是潤玉。
可我無法回答。
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很好,很好——”魔尊慘然道,顯然将我的沉默視為了默認,“都說世道難測、人心不古,如今我終于信了。再美好的誓言,也終有破碎的一天。”
“我對你一片真心,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他語意憤懑,神色戚戚,“除了那根紅線,我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為何這樣對我?”
“錦覓,你為何要這樣對我!”他驀地擡高聲音,這回恐怕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無數好奇的目光朝這邊掃來。
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怒火。精純的火系靈力不受控制地四溢開來,周遭空氣頓時湧上一層熱意。
可我的內心毫無畏懼,只覺得無比荒謬。
“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我撇了撇嘴角,“旭鳳,你還記得我的水神爹爹和臨秀姨嗎?你還記得他們是怎麽死的嗎?”
“先水神和先風神之死,并非我旭鳳所為!你明明知道的!”他低低吼道,“我早就說過會查個水落石出,也答應過定會替你報仇!你為何不相信我!”
“替我報仇?”我冷冷一笑,“敢問魔尊,穗禾現在是死是活?是否尚在魔界?”
“她——”旭鳳猛地頓住了。
“她還活着,是嗎?”我平靜地追問道,心中隐約已經有了答案,“不僅活得好好的,還處于魔界的蔭庇之下,連天界都動不得她,對不對?”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垂下頭去,不再看我。
“那你還記得我的母神嗎?”我自嘲地笑了笑,“或許你沒什麽機會遇見她,但也至少應該聽說過……”
“你應該知道,當年用琉璃淨火害死我母神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
“這事真的與我無關!母神的所作所為,我也是後來才知情!”
“與你無關……”我喃喃自語。極目遠眺,一片蒼茫。
“旭鳳,你說得沒錯……你的确沒有對不起我。”我冷冷望他一眼,“對不起我的,從來都是別人……是丹朱、是荼姚、是穗禾,反正不會是你!天之驕子、高高在上的鳳凰,在別人的庇護和照拂下,永遠都高潔無比!”
“哪怕叛出天界、做了魔尊,也永遠清白無辜!只要是你想要的,就一定都會得到!”
“可我不會再做你的魔後……今日不會,明日不會,永遠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