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報複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十六)
場內瞬間鴉雀無聲。
旭鳳繃直了身體,無措地四下望望,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海棠和丁香兩位芳主也接連站了起來,死死盯着魔界的方向,臉上陰雲密布。
我預感到,狂風驟雨即将到來。
“魔尊,你倒是說話啊!你瞞着我們,偷偷給錦覓綁了什麽!”長芳主的聲音不高,卻聽得人直打寒顫,“方才提到錦覓,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講嗎!”
“我……”旭鳳目光躲閃,“我對錦覓是一片真心!她、她和我其實——”
“廢話少說!兜什麽圈子!”海棠芳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怎麽,方才舌燦蓮花的魔尊,一遇到關鍵問題,就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說吧,魔尊,好好講講你們叔侄二人當年做下的好事。”長芳主冷冷接道,“在座諸位,今日剛好做個見證,看看這五百餘年,花界是如何被蒙在鼓裏!看看魔尊是如何心口不一、只手遮天!”
空氣仿佛凝滞了。我偷偷瞥向鳳凰,見他垂首而立,一言不發,散亂的額發遮住大半張臉,不知是何種情緒。卞城王等人依舊站在他身後,卻是個個眼神游離、戰戰兢兢,生怕一不留神就沾上什麽麻煩。
我在盤中悄悄轉了個身,恰好對着天界的方向。一眼望去,禁不住冷汗直流——
潤玉一臉肅然,目光狠厲,右手死死攥着赤霄劍,整個人宛若一根繃緊了的弓弦。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襲黑衣的魔尊赫然在望。
直至今日,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眼前之人不僅僅是我的小魚仙倌,他還是天界之主,是高高在上的天帝。
六界四海,唯其獨尊;天帝一怒,十方俱滅。
在過往那些時日裏,我曾不止一次見證他疾言厲色之态。大婚當日的反擊、先賢殿的斥責、忘川之畔的對峙……他與旭鳳之間,隔着新仇舊恨,陳着恩怨情仇。但與今日相比,往昔那些刀兵相見、你來我往,似乎都算不得什麽。
在這一刻,我覺得他是真真正正恨極了魔尊,是真的想殺之而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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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一根紅線。
一根本不該存在的紅線,一場人為操控的凡劫,一份虞詐交疊的孽緣,一段被掩蓋五百餘年的真相。
蒼茫世間,有太多的人和事,一朝錯過,便是永遠。渺渺六界,有太多的過失和遺憾,一旦鑄成,再難彌補。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紅、紅線……”
在可怖的壓抑氣氛中,魔尊最終還是嗫嚅着說出了事實。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當空飛來。魔尊到底身經百戰,反應自是極快,側身一躍,堪堪避過。身後的卞城王可就遭了殃,登時頭破血流,慘叫連連。
作為一顆有同情心的小葡萄,見了眼下情形,不由得在心裏替卞城王默默嘆氣。女兒剛被氣跑,他這當爹的便緊跟着倒了大黴。想想他們父女二人,怎就偏生遇到了鳳凰這掃把星!
海棠芳主向來是個暴脾氣,見方才一擊不中,挽起衣袖,便要再戰。旭鳳無奈,只得祭出隕魔杵,擺出防禦的架勢。
“各位芳主,你們聽我解釋——”
“還解釋什麽?果然歹竹難出好筍!”長芳主氣得渾身顫抖,“魔尊好手段!我往日還道錦覓對你一見鐘情,殊不知背後竟有這般龌龊!”
“我不是——”旭鳳單手結印,擋下海棠芳主的新一輪攻擊,“我沒有——”
一聲巨響過後,魔尊身側的桌案被重重砸翻,杯盤瞬間碎了滿地。我扭頭望去,見長芳主依舊保持着攻擊的姿勢,淡銀色靈力在指尖萦繞。
“錦覓确實對我一見鐘情!”旭鳳滿臉通紅,聲音嘶啞,“偷綁紅線确是我的不對,但早在栖梧宮,我們二人就已情投意合,她對我情根深種,絕對是摻不了假的!”
情根深種?鳳凰,你沒搞錯吧?
當年在栖梧宮,我被你逼着背書,背得頭都大了!還不停被使喚着做這做那,整日累得要死,哪還有氣力去種什麽情根!
一見鐘情倒是不假……可我一見鐘情的對象不是你本人,而是你身上那些靈力!想當年,我為了複活肉肉,四處坑蒙拐騙,裏子面子都不要了!
而你呢,鳳凰?你未免也太過小氣,好話聽盡,一出手卻如此吝啬!
正待發作之時,長芳主再次站了出來,替我出了這口惡氣。
“錦覓自幼服下隕丹,不通情愛,又如何與你情投意合?”長芳主冷笑道,“魔尊怕不是自作多情吧?”
說得好!還是長芳主最了解我了!
真沒想到,五百餘年過去,鳳凰這自作多情的毛病竟一點都沒變!自己感動了自己,還把我拉出來做擋箭牌!
鳳凰啊,我喜歡誰、不喜歡誰,何時由你來做決定了?
“不!不是這樣的!”魔尊大吼道,手臂一揮,徑直指向潤玉,“都怨他!都是他的錯!”
“都是他從中作梗,竟然騙錦覓簽下婚約!若沒有他夾在中間、不肯放手,我又何必想出紅線的主意!”
“魔尊慎言!”潤玉站起身來,向前一步,恰好和旭鳳遙遙相對,“你搬弄是非、踐踏天界尊嚴,實在令人忍無可忍!若再不收斂,休怪本座無情!”
“那就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旭鳳滿臉嘲諷,“依鬥姆元君當年所言,錦覓如今已在凡界重生。待妖界之亂結束,禺疆宮自會收拾停當,恭迎魔後回歸。”
“當然,到了那時,旭鳳定當請天帝陛下前來觀禮。至于錦覓……她是否願意再見到你,可就不好說了。”
“魔尊當真狂妄!私綁紅線、妄斷他人命數,卻不思悔改,反倒振振有詞,此為一罪!”潤玉步步進逼,“大敵當前,身為魔界之主,囿于私仇,強占滄溟鏡,罔顧六界安危,此為一罪!”
“天帝,你莫要血口噴人!”旭鳳揮舞着隕魔杵,眼底一片血紅,“滄溟鏡是我的,錦覓也是我的!你自己一無所有,便嫉妒我得到一切!我又何罪之有!”
“你還敢提錦覓!”長芳主吼道,“錦覓是花界少主、繼任水神,她從來都不屬于你!”
誰是你的?誰是你的!誰是你的!!
我怒火攻心、熱血上湧,再次一躍而起。這回終于跳出了玉盤,徑直砸落在桌案上,頓時痛得龇牙咧嘴。可我暫時也顧不上這些,只想着立刻恢複人形,沖過去狠狠揍他一頓。
茯苓師兄及時發現了我的意圖。輕轉手腕,嘴裏無聲地念念有詞,即将滾到桌案邊緣的我,便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屏障,當即被彈了回來。
我沿着屏障滾來滾去,絞盡腦汁,也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只得放棄掙紮。待我将注意力收回,發現場內竟是火光飛濺、一片狼藉,衆芳主和旭鳳身形交錯,不知何時已經打得不可開交。
“長芳主,快叫她們停手!”旭鳳淩空躍起,剛好躲過丁香芳主的一道偷襲,“若真的打起來,你們絕對不是魔界的對手!”
“魔尊這話,是欺我花界無人嗎?”長芳主不甘示弱,招招狠厲,“你私綁紅線,毀了錦覓的一生!如今又大言不慚,屢次羞辱于她!我今日就算豁出命去,也定要替她讨個說法!”
“說的沒錯!”海棠芳主接道,“今日若不替少主出頭,好好教訓你這兩面三刀的登徒子,又怎麽對得住先花神的恩德!”
“我對錦覓的心意,天地可鑒、日月可證!又怎會羞辱于她!”旭鳳左支右擋,應接不暇,“你們莫要被天界騙了!天帝向來心機深沉,深谙挑撥離間之道!”
“魔尊!何必與她們說這些廢話!”卞城王突然插道,臉頰上的紅腫仍未消去,“與其在這裏糾纏,不如趁機殺光她們,一舉拿下花界!”
“你好大膽子!”長芳主一聲怒喝,“魔尊,是我小看了你!以錦覓為餌,原來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你真正的意圖,想必是吞并花界吧?”
“我絕無此意!”旭鳳漲紅了臉,扭頭對卞城王怒目而視,“卞城王!你胡說什麽!我何時說過要吞并花界了!”
“魔尊,臣等是為您着想啊!”卞城王顯然不願放棄自己的想法,“如今魔界滄溟鏡在手,而花界暫時無主,這是萬年不遇的良機啊!為何不趁機更進一步——”
“你閉嘴!閉嘴!”旭鳳急得不停跺腳,“長芳主,我從未動過謀取花界之心!錦覓是花界少主,我又怎能——”
然而長芳主再也聽不進他的解釋。一聲令下,衆芳主飛身而上,将魔尊團團圍住。魔界衆人也拔出了各自的兵刃,一時間劍拔弩張,眼看這煙波洲便要成為戰場。
真沒想到,卞城王此人,看似平平無奇,挑撥離間的本事竟堪比小魚仙倌!才說了這麽幾句話,就把鳳凰推下了坑,真是太厲害了!
不對啊……他不是鳳凰的手下嗎?這豈不是在給自己老大挖坑?進言獻策固然是好事,可說話之前,至少要先看看場合吧?
鳳凰,你以後選拔下屬的時候,除了要忠心不二,這腦子也不能有太大問題吧?
我環顧四周,見老神醫端着茶杯、神情毫無波瀾,師兄們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冥王滿臉狡黠、坐山觀虎鬥,至于潤玉——
他的神情,我實在捉摸不透。既無勸架之意,又顯然不想參戰。目光鋒利如刃,直直盯着身陷囹圄的魔尊。
我算是看出來了,若鳳凰今日當真倒了大黴,幸災樂禍之人怕是不占少數。說好的魔花冥三界聯盟呢?
不過,鳳凰若是挨揍,那還真是活該!但可別連累花界啊!如若魔界那群人一擁而上,長芳主她們又怎會是對手!我心急如焚,一下下撞擊着茯苓師兄設下的屏障,恨不得立刻就上場幫忙。
花魔兩界的争鬥仍在繼續。魔尊揮手發出大招,被長芳主所阻。眼見那道被打偏的光芒迎面飛來,準确無誤地擊中了自己所在的桌案,屏障應聲而碎。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便已連同身下的玉盤一起,直直飛到了會場中央。情急之下,我解除變形的術法,在半空中現了人形,卻還是沒逃過被摔得七葷八素的結局。
混戰瞬間停止了。
我忍着痛爬起來,感到來自各個方向的無數目光紛紛落在身上,每一道目光裏都溢滿了震驚。
可我的心中堅定無比。
“鳳凰,別來無恙啊!”我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一步步走近魔尊,臉上露出熱情的微笑。
“別來無恙,別來無恙!”旭鳳驚喜交加,三步并作兩步地撲了過來,得意洋洋地朝天界的方向瞥了一眼。
我綻放出一個更大的笑容,甩了甩手腕,一拳打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