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家
心中有衆生,方得見衆生。
(十九)
會議甫一散場,我便被茯苓師兄迫不及待地拽走,徑直來到門外隐蔽角落。老神醫和其他幾位師兄早已在那裏等候。
“葡萄,平時看不出來啊……”紫蘇師兄笑吟吟地繞着我轉了一圈,“你一旦正經起來,還真是像模像樣的!我今日算是大開眼界!”
“剛才你那番話,這叫一個有理有據!”甘草師兄興奮道,“我就喜歡看魔尊那副想要反駁、卻又無話可說的樣子!”
“哪裏,哪裏……”雖說心底早被誇得樂開了花,作為一顆矜持的葡萄,必要的謙虛還是有的,“凡界有句俗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煙波洲路途遙遠,從離開百花谷算起,已經過了一日有餘……”
“這一日不見,就相當于我已經修煉了三年!”我伸出三根手指,在師兄們眼前晃來晃去,“三年過去,我就算再過愚笨,也該是有些長進的。”
一語言罷,我佯作羞澀地低下了頭。
看看我,多麽謙遜!這就是身為天界上神應有的素養!
“不錯,不錯!”紫蘇師兄強忍笑意,“葡萄所言,句句在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等自愧不如!”
“自愧不如,自愧不如!”衆師兄齊聲附和,紛紛拍起了巴掌。
“對了,葡萄!你還沒有告訴我們……”甘草師兄一拍腦袋,“你究竟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煙波洲的?”
“這個、這個嘛……”我偷偷瞄了茯苓師兄一眼,“我術法高強,自然有辦法!”
“對,我們葡萄最聰明了!”茯苓師兄顯然急着撇清自己,“不過……若再有類似之事,最好還是事先打個招呼。冒冒失失跑出來,多危險啊……”
衆人擠眉弄眼,了然地望着他。
“好了,安靜!”老神醫擡起手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煙波洲不比百花谷,你們的一言一行,還是稍加注意為好。”
Advertisement
“時候不早了,我們先說正事。”他略帶凝重地望着我,“葡萄,今日之事……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當然想清楚啦!”我不假思索道,“我覺得魔尊不會傷害我。再說,就算他被琉璃淨火燒壞了腦子,非要揍我一頓,以報今日的一箭之仇……”
“那還有天帝陛下與我同行呢!即便魔界衆人想要圖謀不軌,赤霄劍也不是什麽擺設!”
“師父指的不是這個。”紫蘇師兄一臉無奈,“我們的意思是,你真的要去做那個天後嗎?”
“魔尊不是指着我,一口一個’天後‘嗎?不是點名讓天後同行嗎?”我瞄準附近的一顆石頭,一腳将它踢向了魔界的座席,“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他認準了我是天後,何不遂了他的心願?”
“我葡萄坑蒙拐騙樣樣在行,暫時做一下天後又有何妨?”我把更多的石子朝魔界的方向踢去,“不然旭鳳怎麽會歸還滄溟鏡?妖界都快打到門口了,還死死揪着當年那點破事不放,一心只想着找天界的麻煩,真是氣死人了。”
“原來你是為了滄溟鏡……”老神醫若有所思,“看來我們的小葡萄真的長大了……”
“你如今能心懷六界,摒一己之私、為衆生着想,已然不負上神之階。他日若擔當重任,也未嘗不可……”他望着我,目光透着審視之意,“不過……”
“開弓沒有回頭箭……葡萄,天後之事,還望三思而後行。”
“可我已經思考過不止三次了!”我扭頭朝會場內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師父,您也聽到魔界的條件了。若我不以天後的身份和潤玉同去,就必須用忘川交換。難道我要眼睜睜看着天界把忘川交出去嗎?”
“思來想去,我暫時僞裝成天後,和潤玉一起去禺疆宮,怕是眼下最好的方法。”我堅定道,“待妖界之亂結束,我便可以回花界逍遙,或是幹脆留在百花谷,接着做我的小葡萄!”
“暫時?這個也能暫時做一下嗎……”紫蘇師兄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怎麽就不能了?”我氣鼓鼓地嘟起了嘴,“小魚仙倌又不會強迫我!我主動提出配合他演戲,他還猶猶豫豫、好不容易才答應呢!”
“他不願意?這怎麽可能?”茯苓師兄奇道,“當年他不是對你——”
“不願意最好了!”熟悉的聲音傳至耳畔,我扭過頭,見長芳主款款而至,其餘幾位芳主緊随其後,“天帝心機深沉,不宜過多接觸。方才見你攬下天後一銜,我們無比擔憂。”
“若你所言不虛……”長芳主沉吟道,“他自願同你保持距離,不越雷池一步……當然再好不過。”
“小魚仙倌不是壞人!”我急急應道,“他不會害我的!”
“他不會害你?”海棠芳主大步跨到我的面前,“若是如此,當年是誰诓騙你簽下婚約?是誰頻頻示好,只為獲取風水花三族的支持?是誰利用你除掉火神、掃除了帝位的最後障礙?”
“錦覓,關于你為何應下魔尊的邀請,我們過來之時,也恰好聽了個大概。”長芳主接道,“你能替衆生着想,為封印妖界出力,我們甚感欣慰。”
“你如今重活一世,對這六界的機謀算計,還是知之甚少。”她略帶擔憂地注視着我,“與天帝同去禺疆宮一事,我們無意阻攔,也沒有資格阻攔。只不過……”
“天帝此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魔尊雖同樣并非善類,但出言直爽、不擅謀算,其可怖之處遠不及潤玉。”
“先前對峙之時,魔尊指責他狼子野心、圖謀六界,其實也并非空穴來風……”
“錦覓,你有所不知,早在天魔大戰之前,天帝便收走了花界的自治權。如今,我們花族的一舉一動,都避不開天界安插的眼線。”
“花界物豐而無兵,這些年來,這六界最大的糧倉,名義上交由我管理,實則被天帝牢牢把控。”長芳主微微皺眉,“控制了花界,便是控制了六界的命脈,進可攻、退可守,一旦魔界有所異動,便可斷鳥族食糧,令魔尊投鼠忌器。”
“更何況他還奪回了忘川!有這樣一道天塹橫在兩界之間,魔界就算想要發難,也定會付出慘痛代價。”
“若不是妖界鬧這一出,我們花族,便是他砧板上的魚肉!”長芳主的聲音染上一層怒意,“天帝胡作非為、肆意拿捏,我們卻毫無把柄、束手無策!好不容易有個吞噬窮奇、修煉禁術的由頭,還被他随随便便就蒙混過去了!”
“錦覓,當年之事,你想必看得一清二楚。”她滿臉疲憊地望着我,“能不能告訴我們,天帝他到底有沒有修煉禁術?若當真沒有,也好讓我們徹底死心。”
環顧四周,見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期待着我說出最後的答案。
我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
“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撒謊,而且接連兩次。無論是在百花谷,還是今日的煙波洲,面對同樣的問題,面對至親至愛之人的疑惑,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欺騙和隐瞞。
我深感愧疚,同時又毫無悔意。若是再來一次,我恐怕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看來是天意如此……”長芳主嘆了口氣,“其實與太微相比,潤玉至少還算得上明君。他若得了那滄溟鏡,順利封印妖界,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過……錦覓,你要記住,”她伸出手來,輕輕按住我的肩膀,“魔界此行充滿變數,要多加提防。”
“不僅僅是提防魔尊,還要提防天帝。你本性善良,常為他人着想,但也容易被歹毒之人利用。”
“天帝雖然表面上對你尊敬有加、處處維護,可莫要忘了,當年他為得到你,做出何等偏執之事!”
“沒錯!”海棠芳主插道,“他當年在花界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你一定要時刻小心,別被他輕易騙了!”
“好啦好啦!”茯苓師兄笑嘻嘻地打着圓場,“各位芳主,你們有所不知……在凡界這些年,葡萄機靈得很,連我們這些做師兄的,都被她耍得團團轉!”
“如今,她若不去給別人挖坑,我們便覺得是鐵樹開花,又如何有人能輕易騙她!”
“何止是我們?就連天帝和魔尊,聽說也照樣被她耍了!”甘草師兄滿臉興奮,急着給我的傳奇經歷添油加醋。
“師兄們過獎了!雕蟲小技,何足挂齒……”面對衆芳主驚詫的目光,我臉頰陣陣發燙,“其實,我不過是耍些小聰明,天帝未加防備,才會輕易中招……”
“再說,他後來還不是成功反殺了!”我讪笑着對上長芳主探尋的眼神,“我被反将一軍,一看見他吐血,吓得魂都要飛了!”
“天帝他怎麽了?”師兄們還是第一次聽我詳細描述當年之事,好奇之情溢于言表,“到底發生了什麽,把你吓成那樣?”
“別提了!”想起當日情景,我腦中立刻浮現出他唇邊鮮血,還有那将我攥得生疼的冰涼手指,“我們正說着話,他毫無預兆地咳嗽起來,然後就吐了血,一頭栽進我的懷裏。當時可把我吓傻——”
完了,我說漏嘴了!
長芳主她們該不會聯想到窮奇的事情吧……
“我當時那是吓得魂飛魄散啊!”我趕忙岔開話題,連說帶比劃,試圖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也不知妖界究竟派了何等厲害的大妖,竟能傷得了天帝!”
“你在凡界見過潤玉?”海棠芳主的問題砸得我措手不及,“他有沒有對你說什麽?有沒有強迫你和他去天界?有沒有向你提起當年之事?有沒有——”
“什麽都沒有……他真的什麽都沒說……”我拖長聲音,無可奈何道,“我當時又沒恢複記憶,哪裏知道他是天帝呀!在他面前一通胡言亂語,還鬧出了不少笑話……”
“我可以作證!”茯苓師兄大義凜然地向前跨了一步,“他們之間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天帝沒有對葡萄動情!葡萄也沒有對他戀戀不舍!”
長芳主滿面狐疑地望着他。
茯苓師兄!你這哪裏是為我解圍,分明是在給我挖坑啊!
眼見衆芳主目光灼灼,大有将這段經歷刨根問底之意,我趕忙以肚子餓了為由,暫時逃離了眼前的危險。
正要随師兄們去尋些糕點和佳釀,乍一轉身,忽然看見了潤玉。他孤身一人站在門邊,遙遙望着我,不知已在那裏等了多久。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師兄們腳底抹油,早已溜得一個不剩。
太不夠意思了!
我在心裏暗暗踹了他們幾腳,徑直走上前去。
“你……一直站在這裏等我?”
“覓兒說笑了。我路過此處,恰好看見你,就順便等了一會。”
“那我和師父、師兄,還有長芳主她們的對話,你全都聽到了?”
“當然沒有!”他信誓旦旦道,“堂堂天帝,又豈會偷聽他人牆角?”
“那就好!”我頓時松了一口氣,“小魚仙倌,你有事找我?”
“今日之事……覓兒可曾後悔?”
“當然不悔!”我不假思索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放心,我錦覓神機妙算,七日之後,我們必定能拿到滄溟鏡!”
“那就借覓兒吉言了!”
“诶……”我突然想起一事,“小魚仙倌,’你怎麽不稱我‘水神’了?方才當着魔尊的面,你一口一個‘水神仙上’,叫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既然要僞裝成天後,自是要從小事做起……若還以‘水神’相稱,未免生疏了些。”潤玉正色道,“眼下魔界衆人尚未離開,覓兒還是小心為上,莫要露出破綻。”
說的也是!我當即點頭不已。
“還有一事……”他微微低下頭來,眼神中帶上一抹笑意,“當年在凡界,覓兒真的對我戀戀不舍?”
你、你——
方才誰說自己沒有偷聽來着?
堂堂天帝,說起謊話來,竟然眼睛都不眨!哼!
我狠狠白他一眼,氣呼呼地轉過身去。
潤玉窮追不舍,幾步繞到面前,朝我伸出手來——
“覓兒……我們回家,好不好?”
我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