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陳讓開着車出來,雪已經停了。
他上了主幹道,刺骨的冷風從半降的車窗呼呼的刮進來,他沒穿外套,身上只是一件夾層襯衫,冷風從領口、袖口灌進去,身體的溫度很快被帶走。
可他卻不覺得冷,或者是已經冷到麻木了沒有知覺。
手機響起來,屏幕顯示外甥的來電。
他戴上藍牙按了免提,陶梓的聲音傳過來:“小舅,我讓我朋友查到了冉冉在倫敦,但沒有住在她外公生前留的房子裏,我現在告訴你地址,你記下——”
“我已經知道了。”他打斷外甥:“如果沒有別的事就挂電話了。”
陶梓在電話靜默了幾秒才又開口:“小舅,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沒有。”
“可是你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
“我很忙。”
電話那端的陶梓不說話了,卻隐隐傳來抽泣聲。
陳讓嘆口氣,把車速緩下來,關了車窗,電話裏的抽泣聲越發清晰。
“桃桃,那件事你沒有任何錯,舅舅沒有怪你,你以後不要再這樣說,這段時間沒打電話給你真的是因為太忙,我住院期間積了很多工作,每天忙得焦頭爛額,你要體諒舅舅。”
“可是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和冉冉,如果不是因為我要去看那場電影,也不會有後面這些事發生了……是我害得你們不能在一起……”
“別胡思亂想了,看電影不是你的錯,你在看電影時也沒想過會發生這些事,時間不早了,睡吧。”
“嗯,那你也別太勞累了,過幾天學校放假我回去看你。”
挂了電話,他又打開車窗讓冷風刮進來,等臉頰上感覺到點點濕冷的涼意,他才發覺又開始下雪了。
把車窗關上時他想起蘇冉不只一次和他說想去瑞士滑雪,因為她十歲時在那裏發生過意外,所以揚言在哪裏跌倒的就要在哪裏爬起來。可是沒等到他帶她去瑞士滑雪,就發生了那樣的事情,讓他措手不及,就那樣突然地失去了她。
他重新拿過手機,裏頭存有蘇冉現在的電話號碼,看了眼時間倫敦那邊現在是下午六點多,他按下那組號碼。
等待電話接通期間他聽見自己清晰而有力的‘撲通’心跳聲,一下一下的仿佛要蹦出胸腔。
電話響了六次終于傳來提示電話接通的聲音。也許是因為看到顯示的是國內的號碼,所以她沒有用英語招呼,他聽見她輕柔的‘喂’了聲,嗓音一如以前的甜美,像根輕柔的羽毛撥動了他的心弦,讓心頭酸酸軟軟的柔成一片。
他屏息,明明有那麽多話想說,卻不敢輕易開口。
“請問是哪位?”得不到回應,她耐心的又問了句,直覺告訴她這個是她很重要的人所以她又喚了聲:“老公?”
“……”
聽到久違的二字,陳讓呼吸都變得沉重了些,但他還是不敢輕易開口,因為她是不記得他的事和臉,萬一…她還記得他的聲音呢?
聽到他的聲音再次被刺激到怎麽辦?他不敢冒這個險。
“诶?不是?那你到底是誰啊?不說話我就挂了哦。”
“……”
“奇怪,明明感覺是他,怎麽沒人說話?”自言自語般嘀咕了一句後那端挂了電話,陳讓望着顯示通話結束的屏幕,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緊握着方向盤關節捏得發白的手也松了力道。
他又撥電話給黃棠:“幫我訂後天最快一班飛倫敦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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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倫敦早上八點多天空還是灰蒙蒙的,蘇冉很早就起來了,穿着軟絨的卡通睡衣坐在院子裏的秋千吊椅上,側着頭靠着椅背望着爬滿整個圍牆的藤蔓發呆。
明明是冬天了,可是這些藤蔓一年四季都是綠油油的生機勃勃,若不是氣溫太低,真有種現在是春天的錯覺。
也許是昨晚沒睡好,她不知不覺有了睡意,快要睡着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汽笛聲,吓了她一跳,一不小心就扭到了脖子,疼得她臉色都變了,手按着扭到的地方動都不敢動,等那陣痛緩過去了才惱火的站起來要去門外看是哪個混蛋害她扭到了脖子。
剛走到門口,正要去按鐵藝門上的密碼鎖,門就開了,一個拎着大包小包的中年英國婦人走進來,是從蘇冉外公慕斯琛生前的房子裏撥過來照顧她的傭人文森,大清早就出門采買食材。
文森看到在門後的蘇冉楞了一下,然後才揚起笑臉,用英語問她:“小小姐是不是餓了?我馬上給你做早餐。”
蘇冉搖頭,視線越過她往外探。
文森見狀問:“小小姐看什麽?”
她沒回答,越過她往外走,然後看到隔壁的門口停着一輛橘紅色的大貨車,幾個男人正從車上搬一些桌椅類的家具下來哎。
蘇冉猜剛才那聲汽笛聲就是這輛大貨車發出的,不由皺眉。
身後跟出來的文森說:“那是新鄰居在搬東西進來。”
“新鄰居?”
“嗯,以前的鄰居昨天突然搬走了,說是有人以非常高的價錢買下了他的房子。”
蘇冉往隔壁的院子裏看了一眼,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個東方男人的背影,一頭黑而利落的短發,身形颀長挺拔,這麽冷的天居然只穿着一件黑白格紋的休閑襯衫,站在那些穿着厚重的羽絨服來往的搬家工人身邊更顯鶴立雞群,給人一種遺世而獨立的感覺。
有些詫異新鄰居竟然是東方人,蘇冉盯着背着她正在接電話的男人看了好一會,然後才在文森說外面冷趕緊回屋的催促聲中返回院內,渾然不覺她的視線一離開,背對她的東方男人便馬上回頭将視線筆直探過來,望着她的背影黑眸灼灼。
快中午的時候蘇冉在文森的陪同下全副武裝的穿着厚大衣戴着圍巾和帽子及手套出門去了倫敦大學。
她還沒畢業,之前還沒開學,後來又因為自己的病耽擱了一下。
學校并不是很遠,步行過兩條街就到了。
出門的時候她下意識往隔壁門口看了一樣,見那扇鐵門已經鎖上了,裏頭靜悄悄的就仿佛早上搬家那一幕只是她的幻覺。
她到教室有不少的人跟她打招呼而她都是憑聲音認出他們來,看他們的五官都是模糊不清的。
也拼湊不出來他們的模樣,她記得她結了婚,有一個她很愛的老公,當初也有想過回去找他,可是他都不找自己肯定是覺得自己這個病很麻煩,所以他嫌她是個累贅抛棄她了。
大學生活很自由,也沒什麽課,她下午三點就和文森一起返回住處,在文森的監督下她談了一個小時的鋼琴,這也是她每天例行的功課,因為醫生說活動手指對大腦有益。
可事實上她很讨厭談鋼琴,如果沒有文森監督,她能談上十分鐘就是奇跡了。
可是沒有辦法,為了能夠完全康複,就算再不喜歡她也要堅持。
她可不希望病情惡化,她無法想象如果有那麽一天她連爹地媽咪也不認識了,那該是多麽可怕和痛苦的事情。
剛走出琴房,就聽見門外門鈴響。
文森跑去開門,一會後匆匆進來,卻是進了廚房,等出來時手裏拿着一瓶番茄醬,然後又跑了出去。
蘇冉一臉莫名,等文森返回來,兩手空空的已經沒了番茄醬,就問:“你剛才拿番茄醬做什麽?”
文森笑說:“新鄰居做菜缺了番茄醬所以過來借,我剛好早上買了兩瓶新的就送了他一瓶。”
蘇冉想象那個東方男人做飯的樣子,聳聳肩,沒太在意的回房打算休息半個小時,可她剛躺下不到十分鐘文森就來敲門了。
“小小姐,新鄰居為了感謝我們送的番茄醬所以多做了一份菜送過來,是你喜歡吃的中國菜糖醋裏脊。”
中國菜?難道那個新鄰居是同胞?
“他還在麽?”
“還在,我剛倒了茶給他就來叫你了。”
蘇冉本來被打擾休息還有些不悅,聽文森這麽說不禁對新鄰居産生了一絲好奇。
她倒想看看那個有着遺世而獨立背影的新鄰居長的什麽樣。
等她走到客廳,就看到端着茶站在落地窗前正往院子外看的男人,身上已經換了一件寶藍色的休閑立領針織衫,搭配休閑的仔褲,從背影看很年輕。
男人聽到腳步聲,喝茶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才緩緩轉身往蘇冉這邊看過來。
因為男人站在落地窗前背光的原因,蘇冉看不太清楚男人的五官,等男人朝她走過來,五官漸漸清晰了她才看清楚,男人有着冷峻的眉目和棱角分明的輪廓。
這張臉果然是配得上遺世而獨立的背影,蘇冉望着男人心想。
在她打量男人時,男人的視線也停留在她臉上,一瞬不瞬地連眼都沒眨一下,那目光卻并不讓人覺得猥瑣和厭惡,反而有種……親切的感覺?
蘇冉被這個念頭吓了一跳,又很認真的去研究男人的臉,忍不住就問:“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她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說的是中文,然後看到男人神情仿佛一震,也不知道是震驚她的問題還是震驚什麽,最後才斂去臉上多餘的情緒,語氣溫和的說:“沒有,我剛搬來這裏,沒想到鄰居竟然是同胞。”
聞言蘇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解釋說:“抱歉,因為我這裏受過傷所以要麽是認不出熟人,要麽就是覺得所有人都見過。”她指了指自己的頭。
而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男人神色似乎暗了暗,看她的目光居然多了絲心疼和憐惜。
她晃晃頭,想着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對方只是自己的新鄰居,怎麽可能會用那種情人般的目光看自己。
“你怎麽了?頭痛嗎?”男人見她晃頭,關切的問。
她搖頭,把手伸過去:“歡迎你,新鄰居,我姓蘇,你可以叫我蘇蘇。”
她不知道為什麽,誰叫她冉冉都可以,但是給這個男人自我介紹,她不喜歡被他喚冉冉。
男人伸手來回握,雖然穿得少,寬大的手心卻意外的十分溫暖。
“謝謝,我姓陳。”
這時文森走過來,附在蘇冉耳邊小聲問:“小小姐,要不要邀請我們的新鄰居晚上一起用餐?他只有一個人。”
文森嗓門大,即使說得很小聲,但還是被男人聽到了,因為蘇冉注意到男人眉頭挑了一下,只好問:“陳先生如果不介意,晚上一起用餐?”
男人嘴角微勾:“榮幸之至。”
文森聽不懂中文,在蘇冉朝她做了個去準備的手勢後才笑着走開。
在晚飯還沒好之前,蘇冉就和男人坐在客廳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她身上。
“蘇蘇是和家人在倫敦,為什麽不住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蘇冉搖頭:“我外公去世了,倫敦就我一個人在,我父母都在國內,文森是我外公生前的人,我父親怕我一個人照顧不好我自己,所以他在外公生前的房子裏篩選出了文森。”
“你剛才說你認不出熟人,那你連每天見面的文森也不能立即認出她是誰?”
蘇冉點頭,神色有些黯然:“雖然他們都安慰我說我的病很快就會好,可我上網查過,我這種病能治好的幾乎沒有。”
“別灰心,一定會有奇跡出現的。”男人安慰她。
蘇冉轉頭去看他:“你相信奇跡?”
“相信。”從這一刻開始因為她而相信這個世上存在着奇跡。
蘇冉聳聳肩,這時文森過來叫兩人開飯。
晚餐文森弄得很豐盛,蘇冉的視線在長條的餐桌上梭了一圈,最後落在那旁看起來十分美味的糖醋裏脊上。
“這是你做的?”蘇冉邊問邊夾了一片放到口中,肉片又滑又嫩,仿佛入口即化,而酸甜适度的滋味也迅速在舌尖蔓延開,撩·撥着她的味蕾,一下就勾起她的食欲。
其實中午她才吃過文森下廚做的糖醋裏脊,意外的是新鄰居做的竟然更符合她的口味,這大概是因為新鄰居的是純中式做法,所以她更喜歡一些。
她忍不住又夾了幾片,不忘說:“好吃。”
坐在對面的男人微微一笑,一副溫柔的口吻:“以後你想吃了只要說一聲我就給你做。”
蘇冉用餐的動作一頓,擡眼來望向對面男人的笑顏,明明是冷峻的面孔,可笑起來卻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就像是冬日裏的一縷暖陽,溫暖和煦,讓人心頭暖暖的轹。
她不知道為什麽看得有些發呆,心頭又湧現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總覺得這個男人看她的眼神和說話的語氣都像是舊識。
在她恍神間,男人夾了一筷子糖醋裏脊放到她碗裏,親昵的動作讓她有些臉熱,覺得新鄰居似乎熱情得有些過了頭,讓她感覺怪怪的。
想歸想,她還是埋頭悶聲吃着,沒察覺男人望着她臉頰紅透的樣子唇畔微勾起扯出一抹笑意。
吃過飯蘇冉以為新鄰居會回他自己家了,可文森已經準備好茶具留他喝茶。
“你會不會下棋?”喝茶時男人忽問。
蘇冉靠在沙發上被滿室的茶香薰得正有些昏昏欲睡,聽他這麽問睡意頓時全無,神情卻還有些茫然,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問她這個。
男人像是看懂她的心思,解釋說:“我剛來這邊還沒有朋友,因為時差關系現在回去又還睡不着,所以想找些事來打發時間。”
蘇冉讓文森把棋盤拿過來,她以為新鄰居是個下棋高手,可沒想到他棋技那麽爛,連着好幾盤棋都輸給她,偏偏還興致高昂的要繼續玩,最後她實在看不下去了,在他抓了顆棋要落下時心急的捉住他的手說:“別落在那兒,你落下去會穩輸。”
男人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手背的那只白皙小手上,嘴角彎起來,問她:“那這一步我要怎麽下?”
蘇冉沒察覺男人的異樣,捉住他的手手把手的教他:“你把棋落在這兒,我呢就這樣走,你的再圍過來擋住我的……”
一來二去,到最後變成了男人每下一步棋蘇冉都要抓着他的手替他下。
最終男人贏了她,可她像是自己贏了一樣鼓掌歡呼。
而男人一言不發,只微笑望着她,黑漆漆的眸子仿佛能懾人魂魄,讓她心頭一跳,這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抓着男人的手,不免有些尴尬,站起來下逐客令:“時間不早了,我要休息了。”
男人雖然還不舍得離開,但聽她這麽說也站起來,輕聲說:“晚安。”
“晚安。”
陳讓走出院子還回頭望了眼裏頭燈火通明的客廳,腦海裏浮現蘇冉害羞臉頰紅通通的樣子,雖然難過她竟然真的認不出他了,卻又暗自慶幸就是因為她認不出他所以才在見到他時并沒有像他擔心的那樣反應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