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谶語
第八章谶語
已是五月末的天氣,西北草原上依舊很冷,早晚的寒風無遮無擋地刮起來,簡直冷入骨髓。鳳集一行人離開大營後,先向北,待走出四十幾裏,又分出一個人折而向西,因地勢空曠,周遭簡直一目了然,李淳派去跟蹤的人委實不敢靠近,只好也分出一人跟蹤那個獨行的,其他人還是随着那匹醒目的白馬一路向北而去,漸漸進入了大漠。
分出來的這人得了這個任務,頗有些暗喜,因向西雖分屬朔方節度,但還是大唐疆域,較深入回纥那一支要安全得多,也舒服得多。眼看着前行那人步履緩慢,不像個身懷武功的,更是好對付的很。誰知這念頭剛剛轉過,頭頂已遭了重重一擊,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永嘉笑嘻嘻拍拍手,自那人隐藏的小丘頂上跳下來,揀起作為兇器的石刀,又随手插回了靴子。他對石刀一直情有獨鐘,一來沉重好用,二來不至于哪天饞了就吞下肚去,因此原先的刀子丢了,很快又磨制了第二柄随身攜帶。
他先搜了搜這人随身的物事。幹糧清水已經動過了,阿羽定然嫌髒,不要;通寶幾十枚,這個好,我老人家笑納了;軍用佩刀,呃,在亂世中沒刀子防身挺危險,還是給他留下吧;再翻翻翻,翻出塊腰牌,花紋挺精致,大約就是阿羽要的東西了。最後找出傳信用的煙筒,一泡尿澆上去了事。
完成任務,他收好腰牌,一溜煙追上了鳳集,忙不疊獻寶道:“阿羽阿羽,你看是不是這個?”
鳳集接過腰牌在手中掂了掂,笑笑,道:“好了,這個到手,我們便可去陶宣那裏了。”
永嘉拉住鳳集的袖子,仰頭問道:“陶宣又是哪個?”
鳳集失笑道:“你這記性,先前不是告訴過你了麽,陶宣便是現任朔方節度使。原先我父親曾在朔方節度幕府與此人共過事。”他眯起眼,微笑續道,“與我,也有些交情。”
永嘉撇撇嘴:“又是這個狐貍樣子,看來這個陶宣定是欠了你爹好大一筆錢,你這是讨債去了。”
鳳集彎腰捏捏永嘉的臉,笑道:“雖不中亦不遠矣,認識你這麽久,我忽然發現,你除了牙口奇好,居然還會動腦子。”
永嘉大怒:“你這是繞着彎子說我笨麽!”
鳳集朗聲大笑,伸手抱起永嘉兜進大氅裏,點了點他額頭,道:“永嘉永嘉,你的性子,真是讨人喜歡。”
永嘉略有些迷惑,不曉得自己做了甚麽叫鳳集如此歡喜,但美人開懷總是好的,他便也懶得探究原因,只顧着趁機在鳳集臉上蹭來蹭去占便宜。
鳳集竟也不怒,只是笑罵道:“小鬼頭。”
永嘉才要反駁,卻瞧見鳳集此刻笑得極是歡悅,竟忍住了,心中暗想:“若阿羽喜歡我做小鬼頭,我老人家便假扮幾天,也未嘗不可。”
話分兩頭,卻說朔方軍的首府重鎮鹽州,最近剛剛發現一件奇事,官府征夫修路,竟掘出一個地洞來,地洞極狹小極幽深。節度使陶宣命士兵腰間墜了繩子擎着火把下去探個究竟,卻在洞底取上一塊石板來。石板寬不到半尺,厚達一寸,上頭刻着五個字:“鸾鳳合接,桃李共濟。”
這八個字很令人不解也就罷了,最奇特的是,這字看來竟像是手指寫上去的,只是指痕極深,絕非人力所能夠。陶宣命人将這塊石板好生收藏,秘不外宣,卻悄悄四處尋高人來解此谶語。
而恰在此時,鹽州來了個大人物,此大人物并非旁人,乃是十三歲初入長安便才名顯揚,十六歲入進士,成為當朝顧相的得意門生,十七歲過博學宏詞科考試,如今官拜監察禦史,還和當今廣陵郡王有些不清不楚的大才子,大名人,柳鳳集,柳子羽是也。
鳳集少年時大半時間在鹽州朔方軍中度過,如今名揚天下,鹽州人不免與有榮焉,對鳳集返鄉很是歡迎,作為地方長官的陶宣雖然對鳳集的來意有些揣測,但表面上也對這位少年才子發出了盛情邀請,請他在鹽州停留期間,賞光在節度府小住幾日。
沒想到,鳳集竟然一口答應了。
陶宣大為不解。此次重逢,鳳集身上實在有太多令他不解的地方了。
一來鳳集做監察禦史,但不分管朔方,此來何意?二來前陣子聽說鳳集随廣陵郡王殿下的軍隊奔赴西北前線,對抗回纥,怎麽忽然來到了鹽州?三來,他認識鳳集已有些年頭,此子雖然貌美若好女,待人也素來溫和有禮,總是面帶微笑,但那樣的笑,看着就分明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模樣,如今再見,鳳集容貌更盛,卻言笑晏晏,一側首一回眸,均自有一段天生的風流,美得簡直讓人抓心抓肺。
陶宣不免心下暗暗琢磨,這柳鳳集與李淳的事,看來九成是真的,不然以此子秉性端方的性子怎麽就能變得這樣風情萬種?定是被李淳在榻上好生調/教過了。
他本就男女不忌,當年對柳鳳集已有些遐思,只是未能得手,如今柳鳳集只帶着個小童,孤身入住節度府,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一塊肥肉,不吃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何況此子若真是李淳的禁脔,卻被自家吃到嘴裏,豈不是更加快意?
是夜,陶宣于節度府湖心亭宴客,府中處處明燭高燒,侍女穿梭往來,衣帶留香。出席人數衆多,文武兼有,其中還有很多本地大族,半是給節度使捧場,半是對柳鳳集好奇。
柳鳳集也不負衆望,彼時天上一輪明月,水中一輪明月,二月映照下,鳳集長發未绾,白衣飄飄,橫笛踏歌自水上長橋款款而來,身後跟着個眉清目秀的垂髫小童手捧瑤琴,竟是宛如谪仙。
甚麽叫美人,這才是真真正正的美人兒,在這一刻,衆人紛紛明白了為甚麽當年貴妃回眸,六宮粉黛便沒了顏色,這與容色無關,實在是那種深入骨髓的風情獨一無二。偏偏如此美色當前,卻讓人生不出絲毫亵渎之心。
這一下出場先聲奪人。李唐重道,國人不免紛紛學些黃老,如今活生生一個谪仙出現在眼前,登時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鳳集身上。陶宣大為得意,親自出亭,降階相迎,才要去攜鳳集,那小童已順手将瑤琴遞過來,自己托住鳳集長長衣袖下的手,将他恭送進了湖心亭。
陶宣微有些尴尬,方将瑤琴轉手要交給下人,那小童已大聲道:“此是我家郎君愛物,莫給俗人污了,還是我拿着罷。”說罷便搶了回來,抱在懷裏,目光很是不善。
陶宣被他搶白了幾句,心中卻有些暗喜,原來自己在柳鳳集心中,倒不是俗人一流,看來他對自己很是看得起,因此面上也不由得帶了幾分笑,道:“是我一時愚了,子羽不要見怪。”
鳳集微笑道:“仆這個小童年幼魯莽,心直口快,都督雅量,已是仆之大幸,何談見怪。”
他随口對那小童吩咐道:“還不給都督賠罪?”
那小童看模樣很是不服,卻又不得不聽話,只得氣鼓鼓地拜下去,大聲道:“都督在上,鸾停失禮了,請都督不要責怪。”
陶宣哪裏會和這麽個幼童計較?不過一笑置之,早有美貌侍女上前,将鳳集引入席中,那小童便立在鳳集身後,神态倨傲,如同一個小小的門神。
這湖心亭很是闊大,主客坐在裏頭,便可設十幾席,外頭的回廊還容得下幾十人,地上鋪着柔軟光滑的毛皮,席上鋪設珍馐美酒,極顯豪奢,美貌的侍女身着柔軟的絲衣往來穿梭,侍奉周到,與靈州前線被回纥劫掠過的村鎮相比,宛如兩個世界。
鳳集在這種場合倒是如魚得水進退有據,無論眼前是甚麽人,都禮節周全體貼入微,令人如沐春風,陶宣請他撫琴作詩題字,也都一一照做,竟是有求必應,自然賓主盡歡。待散席後,陶宣親自送微醺的鳳集到客房休息,那個小童已被手下人借故引走,房中只二人獨處,他便再也按捺不住。
若說清醒時的鳳集有十分美貌,那麽酒醉後的鳳集便足足有十二分,面頰暈紅眼波流轉,唇色鮮豔欲滴,扶住額頭的一只手白得幾乎透明,陶宣只覺小腹中一團火熱,便不由自主探向了鳳集的襟口。
然則鳳集微笑着舉起擋在他面前的那塊腰牌,卻驚醒了陶宣一整晚的美夢。
腰牌冰涼,幾乎貼上了陶宣的鼻子,花紋繁複,做工精美,好認得很,正是廣陵郡王府的标記。
陶宣以原朔方節度使心腹大将的身份,能輕描淡寫殺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再将整個朔方牢牢把握在自己手裏,本非庸手,方才不過是一時被美色迷了心,如今心中一凜,原本便只有幾分的酒立時醒了。
“這是何意?”
鳳集微笑,以手支額側首伏在案上,長發流水一樣披散下來,一雙眼睛被遮得朦朦胧胧,似乎不勝酒力,說話也輕飄飄的,內容卻石破天驚:“當然是好意。都督手握朔方重鎮,兵戈微動便可直指京師,外有回纥襄助,內有若幹同盟,如今缺的,便是個正統,郡王殿下這不是給都督送上門來了麽?”
陶宣冷笑道:“陶某是朝廷一方大員,深受皇恩,只曉得忠于朝廷,哪天郡王殿下禦極,陶某自然效忠于他,如今郡王殿下名不正言不順,便要陶某投效,卻是小瞧陶某了。”
鳳集輕輕笑道:“都督錯了。效忠當今聖人,都督不過一都督爾,若與郡王殿下結盟,卻可平分天下。”
平分天下這四個字實在太重了,以陶宣的城府,也登時呼吸粗重起來。如此亂世,天子頭上的光環已被打得七零八落,哪個手握重兵的武将沒有肖想過那把椅子?只是各方割據,互相牽制,誰也不敢第一個跳出來而已。但如果誰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卻可有機會重演魏武故事,在群雄蜂起之時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不從就是叛逆,便可以朝廷名義令諸侯征讨之,占盡便宜。
陶宣心中電轉,盯着鳳集逼問道:“空口白牙,李淳有甚麽本事說這話?”
鳳集輕輕一笑:“都督素與回纥交好,可曉得為甚麽此番四王子忽然來打我靈州?”
陶宣一本正經答道:“陶某作為邊将,與回纥有來往不假,但彼此都是國事,其他卻全不曉得。”
鳳集笑道:“都督不曉得,仆卻是知道的。如今烏介壽誕在即,諸子争寵,四處搜羅奇珍異寶以獻烏介,四王子便想來中原搶些拿得出手的東西做壽禮。眼看四王子如此拼命,其他王子豈不着急?都督與大王子淵源極深,便不想在此時幫他一把麽?”
陶宣一怔,道:“大王子?”
鳳集一笑,附在陶宣耳邊柔聲道:“大王子當年對都督的折辱,仆亦銘記在心,甚為都督不平,現下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都督不想報答大王子一番麽?”他語聲低柔,身上還帶着微醺的酒氣,竟有些蠱惑人心的味道,“以鳳集之姿,若進獻給大王子做壽禮,都督認為大王子會不會感謝都督呢?”
陶宣只覺得鳳集的呼吸撲在臉上,竟是一片酥麻,勉強忍住了,低聲問道:“此舉何為?“
鳳集笑道:“方才都督不是問我家郡王殿下有何本事麽?都督這些年事回纥可謂恭敬,但回纥人狼子野心,怎麽也喂不熟,想來都督也很煩惱,若郡王殿下退了回纥,且令其幾十年國內不安,去了都督後顧之憂,算不算本事呢?”
陶宣冷笑道:“讓大王子把你獻給烏介,便可以退回纥兵麽?”
鳳集直起身,掠了掠長發,正色道:“明人不說暗話,仆有一童,生具異相,貌似年幼其實已成年,天生神力,武藝驚人,因酷似幼童,旁人不會對之生出防備之心,得此童之助,此去回纥,仆便可将烏介與大王子的人頭獻與都督。此二人乃回纥勢力最強者,一旦身死,餘子定相互争位,此時都督對其弱者暗中襄助一二,平衡其間,何愁回纥不亂?”
陶宣奇道:“可是先前席間你帶着的那個小童?”
鳳集含笑道:“正是。”他拍拍手,對門外輕聲喊道,“鸾停,進來。”
那小童應聲而入,手中卻拎着被陶宣派去控制他的家将。這家将也算人高馬大,被那小童拎住衣領拖在地上,竟毫無反抗之力。他如此出入自如,想來陶宣留在門外的仆從也一并被他收拾了。
此時若鳳集心存惡意,陶宣已如砧板上的魚肉。但陶宣此刻已顧不上想這些,心中亂哄哄全是方才鳳集呼出的那個名字:鸾停。
鸾停,鳳集,陶宣,李淳。
他心中巨震,這分明應了那個谶語!鸾鳳合接,桃李共濟!
若說方才他還只下了六分的決心,此時已義無反顧。既然老天說我陶宣大事可期,自然要幹他娘的!
當下與鳳集一拍即合,立即派人傳信回纥大王子,信中極盡卑辭,并獻上了鳳集的畫像。
使者口才不錯,看大王子對鳳集頗感興趣,便滔滔不絕将鳳集的種種轶事一一說來,對鳳集與李淳的暧昧更是大加筆墨,簡直如身臨其境,說的大王子渾身火熱,竟起了将此人據為己有的念頭。
這位使者此番描述可謂盡心盡力,唯獨對此人乃大唐朝廷命官一事,只字未提。
于是鳳集輾轉了一圈,終于還是進入了回纥境內,不同者,此時此刻,他的身份已變作個藍顏禍水。
該禍水已讓那位可憐巴巴跟蹤他的人在草原上如沒頭蒼蠅般轉了好幾天,也讓得知這個消息的李淳大為光火。說好的悄悄去回纥刺殺烏介呢!怎麽那麽高調的跑去鹽州逍遙幾天,轉臉又把自己打包成壽禮,去大王子那裏了呢!自己在這邊還編着故事,說鳳集如何如何受傷卧床,簡直他娘的就是個笑話!
李淳悻悻然,還好陶宣送鳳集去回纥時給他用了個假名,不然堂堂朝廷命官跑去外邦做娈童,簡直丢盡了大唐的臉面!
不說鳳集此刻心情如何,永嘉反正挺開心。陶宣出手豪闊,準備的車馬什物俱為上品,車子柔軟寬大舒适,半點不颠簸,車內陳設便如一間小小的卧房,所有器具一應俱全,金鑲玉砌,極盡奢華,居然連茶壺茶盞都是銀的!
得了鳳集的許可,永嘉簡直樂不可支,東嗅嗅西舔舔,一路下來吃了個暢快難言,反正車門緊閉,外頭人也不曉得裏頭情形,只是略有些奇怪,這車子一路下來,雖然吃吃喝喝總有消耗,但重量減得實在有點快。
連續幾日,永嘉縮在車裏,一邊抱着蚩尤珠一邊大吃特吃,吃飽了就蹭到鳳集懷裏睡覺,還要鳳集給他講故事,十足十無賴憊懶模樣,鳳集也不惱,竟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陪他胡鬧,弄得永嘉忍不住感慨道:“阿羽這樣好,我都快忘了阿爹了。”
鳳集正在把玩他頭上的小角,那角小巧精致,紅潤潤的極是可愛,口中卻笑道:“好啊,那麽,便叫聲阿爹來聽聽。”
永嘉斜斜瞥一眼,不屑道:“你才多大,給我老人家做兒子還不夠格嘞!”
鳳集大笑。
作者有話要說: (谶語,簡單說就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有點像算命先生說的話,怎麽解釋都行,但古代人總是喜歡将之解釋為未來要發生的事情。在漢唐,谶語這東西挺被人重視,往往會有人為了谶語做出些現在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
(博學宏詞科,與宋以後各代不同,唐代科舉及第并不能立即入仕,而是僅獲得一定的出身品第,即任職資格,還需經過吏部的铨選考試方可釋褐當官,即真正受到任命。為了解決科舉出身後等待入仕所産生的問題,唐代采取了一些相應的措施,其中之一便是設置科目選,其科目有博學宏詞、書判拔萃、三禮、三史、三傳、五經、九經、開元禮、明習律令等,凡考試優等者不論獲得出身年數多少皆可立即入仕。這些科目中以博學宏詞科為首要,登科者地位崇高,因而唐後期許多進士及第者都參加過此科考試。)
(魏武故事,就是曹操敬天子以令諸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