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代價
第九章代價
相比于鳳集和永嘉的輕松自在,李淳這陣子可謂焦頭爛額。其實也不純是壞消息,至少京城那邊進行的很順利,義陽公主為了她的小情人劉仲文多次進宮,對聖人死纏爛打,終于給劉仲文弄了個度支員外郎做做,這個官兒雖是副職,但畢竟管着全國貢賦,也是非同小可。若非她寡居多年,這些年也确實從未向先帝或者現在的聖人開過甚麽口,求過甚麽事,而劉郎本人對于如何擴充聖人的錢袋子确有獨到見解,再有李繼恩等宦官的各種敲邊鼓,聖人也不能下定決心給她辦這件事。
也正是劉仲文确實有本事,在本朝國庫永遠捉襟見肘的時候,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而顧相公用人向來唯才是舉,此次便未曾反對。
這便是成功的第一步,尚書、中書、門下三省宰相原本因聖人上位大肆清洗,目前只存其二,假以時日,憑劉仲文的才能,很快便會讓聖人發現,離了顧相公,朝廷依舊會運轉得好好的。
一切如計劃中進行,京城那邊不可謂不順利,此時讓李淳苦惱的是,者師的毅力實在太強大了。這些野蠻人體力極好,竟仿佛可以不吃不睡,頭一次攻城便整整打了兩天,到第二日晚上才收兵。以唐軍之孱弱,若非李淳以血腥的手段鎮壓,兼且不顧郡王之尊,身先士卒,早已抵抗不住。
李淳自幼錦衣玉食,富貴堆裏長大的,命令侍從殺人是有的,自己親自動手,此番卻是頭一遭,滾燙腥甜的血濺在身上臉上,甚至進了嘴,讓他簡直想嘔吐。這和紙上的推演不一樣,在帷幄之中,可以談笑間使百萬兵,那些兵卒無非一個個數字,但親臨戰場,就變作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他便要指揮這些活生生的人去殺人,或被殺。
頭被砍掉或者直接中箭身亡都是好的,那麽多身子被砍做兩截拖着腸子在地上爬的,被石頭砸成肉泥的,被滾油潑成沒皮的怪物的,被打破頭紅紅白白的腦漿糊滿城垛的……就那樣近在咫尺,死亡腥甜的味道無處不在,身上原本亮閃閃的明光铠盡是血,已色做烏黑,分不清原本是誰的。他堂堂郡王尚且如此,旁人更不必說,若非貼身侍衛拼死保護,他也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回纥人手上了。
原先他總以為思念某個心愛的人那種感覺叫度日如年,可是在戰場上,面對仿佛無休止的戰鬥,無休止的死亡,才是真正的度日如年。待第二日晚上回纥終于退兵,李淳覺得自己好像是死了又活過來一樣,但是偏偏不能休息,還有清理戰場,修複城牆,就現在的死傷人數重新調動軍隊……等等必須要做的事等着他。細節自然是白志德派來的偏将幫他操持,但要安撫人心,他卻必須在場,無論多麽疲憊,多麽想一頭栽倒睡過去。
在生死面前,一直心心念念的皇位變得無比遙遠,那個在戰鬥中因強悍勇猛,并且部隊減員極快的情況下,得到飛速升遷的顧家十二郎,也完全不放在他心上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無論如何,哪怕用自己的身體去堵城牆上被回纥人打開的缺口,也要再守幾天,守到者師強攻不下,主動改為迂回斷他的糧道,這個計策才能成。守不住,這場戰役就會一敗塗地,靈州滿城的人就得死。他是郡王,還會死得無比屈辱。
在最艱難的時候,他心裏也怨恨過,為甚麽柳鳳集輕描淡寫幾句話,自己和那麽多人就要拼命?但是冷靜下來之後,他也想明白了,最終決定采納這個計策的,是他李淳,要成大事的,也是他李淳,遇到困難就推卸責任,不是社稷之主該做的事。既然決定了,就拼盡全力!即便敗了,他李淳在史書上也不再是個可以一筆帶過的小人物,大丈夫人生在世,可以青史留名,夫複何求!
但手下這支兵的戰力實在太弱了,到第三日的傍晚,靈州城的大門竟然被回纥人攻破,一群手持彎刀的回纥騎兵嗷嗷叫着沖進城門,唐軍只能在城門內臨時搭建的鹿角寨後面用長/槍頑抗,眼看着靈州便要失守,李淳牙一咬,叫大嗓門的兵士對着城外的者師喊話,說我們要投降!但得給郡王殿下一點時間休息整頓,明早出降!
淳樸的野蠻人信了。
當然,抓緊時間重修防禦工事,然後好好休息了一整晚的李淳和唐軍上下,第二天并沒投降,者師白白穿戴得那麽威風凜凜,在大營裏等到天光大亮,也沒等到唐軍開城。
者師被氣得快要七竅出血,這群不講信義的中原人!這一天的攻勢因此變得異常兇猛。但李淳心裏一直有那樣一個信念支持他,只要堅持過這一波,只有這一波而已,頂過去,者師的銳氣必然受到重挫。
相比唐軍的充滿希望,被騙得很慘的回纥人經歷如此大起大落,士氣卻難免受到些影響,到第四天夜裏,攻城無果的者師終于退兵了,退至城外七十裏處的洛口川,安營紮寨,整兵秣馬。
看着城外如潮水般退去的回纥人,李淳長長呼出了一口氣,旁邊的唐兵已有不少抱在一起歡呼雀躍,淚流滿面,也有不少連盔甲都來不及脫,就這樣靠在牆角或者直接躺在地上,便熟睡過去的。
壓力實在太大了。倘若事情重演一回,李淳不曉得自己還有沒有勇氣站在這靈州城頭,但無論如何,他畢竟完成了他的角色,下一步,要看白志德。
平心而論,白志德的活兒更不好幹。無他,跟着李淳拼命,還有一線生機,但被白志德派去扮辎重隊的,必死。
此時,白将軍平日裏的愛兵如子和鐵腕無情便顯現出了威力,看着那麽多同袍在回纥人刀下呻/吟哭喊,不能動,看着他們被大火圍困,不能動,看着他們扒着堵住西陵河谷口的大石聲嘶力竭的喊救命,還是不能動。
一場大火,幾千英魂。
白志德在高山之巅,向着谷中無數焦黑的屍體,重重跪了下去,身後衆士兵随着這一跪,轟然大哭。誰沒有父母兄弟,誰沒有親族兒女?本族、外邦,同在這一片藍天下,這樣的相互殺戮,究竟有甚麽意義?一将功成萬骨枯,為了帝王霸業,又何止萬骨。但無論李淳,還是白志德,都不得不走這一步,用最小的傷亡換取最大的勝利,為将帥者當如是。
那些作為所謂最小代價的人,得到的,也不過是這一跪,一哭,而已。
終于可以對等的姿态與者師坐下來談判的李淳,對柳鳳集有了全新的認識,這個永遠帶着溫和無害笑容的魏晉佳公子,才是最無情的人。
對敵人無情,對自己人無情,對他自己,同樣無情。
作為百年大族河東柳氏出身,六品朝廷命官,顧相得意門生的柳鳳集,竟然就在回纥大模大樣亮出了自己真實的身份。
一時間,朝野嘩然。
無令出國是為不忠,以身事敵是為失節,這樣的人,怎麽可以立于朝堂之上?
原先與李淳那點小暧昧,還可以說是士大夫不為外人道的特殊興趣,如今這麽一鬧,李淳想破頭也不知道怎麽給他圓回來了。
倒是他原先為鳳集出行做的種種掩飾一旦曝光,雖然遭到聖人降旨申饬,但也坐實了他對鳳集的迷戀已到了色令智昏的程度。如今他再說鳳集是得了他的命令出使回纥,連白志德都擺一張毫無表情的死人臉給他看,哪裏肯信?
李淳明白,鳳集這麽做絕非一時昏了頭,定是有所圖謀,但無論他所圖是甚麽,代價都太大了。柳氏家主親自出面,将鳳集自柳家除名都是小事,最要命的是,無論朝廷,還是顧相個人的臉面,都被他丢盡了。
得罪老師,得罪聖人,得罪自己的宗族,這樣的人又靠甚麽活下去?将自己生生置于絕境,他究竟為的是甚麽?
消息傳來,不顧軍令硬闖進大帳的十二郎眼睛都通紅了,可是對于他以下犯上的逼問,李淳也是茫然。
處于這一場風暴中心的鳳集,卻在回纥過着很是優哉游哉的小日子。他的身份如此迅速的公開,大王子連近身都來不及,烏介就将他直接請到牙帳裏去了。
兒子們的小心思,老而成精的烏介一清二楚,所以這麽一位身份敏感,又分明狡猾如狐的美人兒,放在任何一個兒子身邊,他都不放心。但要就這麽殺了,以此人與大唐二皇子的關系,似乎是奇貨可居,又舍不得。不能殺,不能放,要吃了他,還擔心有刺,于是烏介也只好先把他這麽養着,着人仔細看管。
問題就出在這個着人看管上頭了。天曉得這位柳美人兒身上藏了甚麽迷魂藥,無論派甚麽人去看管他,最後一準是将他繩子一解,陪他喝酒談天,旁邊還有他帶來的那個小童給倒酒。這讓烏介惱火萬分,砍了幾顆腦袋之後終于想通了,又何必着人看管?以他主仆二人的孱弱,拿條鐵鏈子将二人牢牢拴在帳中,晚上再用牛皮繩捆住手腳,沒有絲毫逃跑的可能。
永嘉嫌棄每天晚上溜達回來後還要把自己捆上,實在太麻煩,第二天在回纥人要綁他時,就開始哭天抹淚,那個委屈可憐的樣子真是聞者心酸,也是這個三四歲幼童的外貌委實太有欺騙性,回纥人被他的哭聲吵得不耐煩,這之後到底還是只給他帶了一條鐵鏈子完事。這鐵鏈子足有成人手腕粗細,捆在永嘉細細小小的腰上,任誰看了都覺得穩妥無比,卻沒留意,每過一天,這鏈子似乎都短上了那麽一點點。
有永嘉這個來去自如的小探子,鳳集自然消息靈通,時間把握得恰到好處,剛好在者師偷偷返回牙帳的當天,烏介被刺。
烏介這老頭死得着實憋屈,壽誕前夜,安安生生睡在自己大帳裏,手邊就是貼身寶刀,大帳外守衛森嚴,居然就這麽莫名其妙的心口被紮了一刀,柔軟厚重的毛皮褥子上滿是鮮血,也染紅了屍體旁邊一位如花似玉體态豐滿的美人兒。
這美人兒也已經死了,手中握着一柄利刃,很顯然便是兇手,正是他家大兒子以美貌著稱的愛妾。
父占子妻已很令人不齒,更讓人齒寒的是大帳裏頭還有第三個人。
一個縮在角落,衣衫褴褛,神态極其無助的幼童。
這回除了大王子,其他人也對自家大汗不滿了,一世英雄,原來好這一口,欺負這麽小一個娃娃,不怕天打雷劈麽?
留在牙帳的諸子面對如此突然的事件,意見自然不和,有說要先追究大王子的愛妾刺殺可汗的罪過的,有說要先立新可汗的,一團混亂中,者師忽然領兵殺進來,更是一塌糊塗。究竟是者師早有準備,終于還是勉強控制住了局面,手下人與幾股勢力相持,他卻立在大帳中心,滿面得意的将一柄金刀高高舉起。
所有人都認得,這是可汗的金刀。
這金刀意味着汗位的傳承,平素烏介都是妥帖的收好,很少以之示人,如今者師一口咬定是烏介傳位給他,諸子雖然沒有證據反駁,卻都不服。者師厲聲道:“祖訓,持金刀者,便是大汗,你們都忘了麽!”
說着,一手持鞘橫在胸前,一手握住刀柄,将這身具生殺予奪之權的金刀,緩緩掣出了刀鞘。
大帳中一片死寂。
者師目瞪口呆。
刀鞘分明是那個刀鞘,刀柄也分明是那個刀柄,刀柄上毫無破壞的痕跡,但那純金打造的刀身,不見了。
無論大王子,還是者師,抑或是其他王子,更或者是他們野心勃勃的堂兄弟們,由于金刀的神秘失蹤,一下子爆發了無法控制的混戰,既然沒了金刀,那麽汗位便是兵強馬壯者得之。
狡詐的中原人再次背信棄義,者師卻已無暇南顧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打敗其他人,奪得這個汗位。
至于神秘的柳美人,和那個毫不引人注目的小童什麽時候消失于這茫茫大漠之中,也便無人關注。
似乎甚麽都沒做,只是在回纥轉了一圈,旁觀了一場大亂的柳鳳集,一身輕松的悄悄返回了唐軍大營,居然還沒忘了給李淳帶了件很是不錯的皮袍子做禮物——回纥苦寒,所産皮毛真心不錯。
李淳這陣子被弄得焦頭爛額,回纥是退兵了,連原本與他相持的那支軍隊都撤回了本土,此役可謂大獲全勝。可是鳳集的事要如何解決呢?聖人連着幾道聖旨,要他回京,他一直以各種理由拖延,苦苦等待鳳集的消息。而他在這邊愁斷了腸子,事主本人卻老神在在,擺出一副興起出游,興盡歸來的樣子,讓他實在有點咬牙切齒。
李淳強忍怒氣,問道:“子羽一去月餘,可知如今朝中發生了甚麽事?”
鳳集笑道:“臣才從回纥回來,已聽到不少消息,不知殿下指的是甚麽?”
李淳語氣已有些不善:“自然是你通敵叛國,還自毀名節,做了回纥可汗的娈童的事。”
鳳集微笑:“當真好大的罪名。那麽殿下要如何處置臣呢?”
李淳咬牙道:“子羽此番确實幫了我大忙,但若仰仗功勞,便要我為你收拾這樣麻煩的首尾,可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鳳集攏了攏衣袖,笑道:“那麽,若是臣為殿下籠絡到一方勢力強大的藩鎮,作為殿下的助力,這樣的功勞可夠不夠呢?”
李淳冷笑道:“你說的是陶宣罷。他弑帥自立,天生的反骨,你有甚麽憑借,讓他為我所用?”
鳳集一笑,俯身過去,貼在李淳耳邊輕輕說了八個字:“鸾鳳合接,桃李共濟。”
李淳聞言一怔,随即不由得一陣頭痛:“原來是你在弄鬼。”他想了想,又道,“你這樣騙他,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到時候我不是平白多了個敵人?”
鳳集笑道:“憑殿下的本事,還怕到時候收服不住他麽?”
李淳搖頭嘆道:“談何容易。這些年藩鎮坐大,日益驕橫,目無朝廷,咱們無兵無錢,拿什麽去收服他們?”
鳳集微笑:“殿下如今也無兵無錢,又怎麽收服白志德,還退了回纥?”
“你是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概莫能外。殿下只要能投其所好,又有甚麽人收複不來?”鳳集悠然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殿下以為如何?”
李淳聞言勃然變色:“大唐乃我李家天下,焉能與藩鎮分之?”
鳳集微笑道:“如今的大唐天子,不過一虛名耳。比之成周末期,禮崩樂壞時尚有不如,又何談天下?宦官、藩鎮,哪一個是殿下可以徹底革除的?如今的大唐已積重難返,與其空留這虛名,不如與天下人共享。”
李淳被這一席話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便是你想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李淳的詐降計,歷史上有真實的範本。安史之亂中,史思明試圖打破河陽西進潼關攻取長安,因此先攻河陽,河陽分南城、北城、中潬(音貪,第二聲)城三部分,李光弼命大将李抱玉守南城,約定只守兩天足矣,結果第一天就扛不住,李抱玉幹脆利落的說要投降,但得等到第二天,史思明很天真純蠢的同意了,然則第二天李抱玉沒降,而且因為只需再堅守一天,援軍就能抵達,因此唐軍上下鬥志昂揚,李抱玉還派出一支精騎繞到史思明背後突襲,城中守軍也趁機殺出,前後夾擊,史思明被打敗,只好轉攻中潬,未果,繼而北城,還是被名将李光弼打得大敗,全線潰退。這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史思明被李光弼在中原戰場上牽制了很久,能做到這一點,河陽之戰非常關鍵。說起來李光弼這人真心厲害,他和史思明的戰場對決看得我心曠神怡,真正輸的那一次是讨厭的皇帝拖後腿!那段時間湧現出來的人裏頭,大愛顏真卿,郭子儀,李光弼,封常清!德宗朝最愛李泌!嗷!不行了,萌得七葷八素,不可自拔了T T)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出自《六韬》)
一不注意把第九章的存稿直接發了,一怒之下前幾章索性也不再存,一股腦都發出去算了。不過這之後可就0存稿了T T 碼字慢悠悠的人忽然壓力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