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定計
第七章 定計
鳳集笑笑,問道:“往年回纥犯邊的原因多半是甚麽?”
李淳不假思索答道:“當然是缺糧缺鐵器。”
鳳集又問:“一般集中在甚麽季節進犯我大唐?”
李淳一怔:“……在,在秋天,秋天他們馬肥體壯,而且那會咱們的糧食也正好要收割了,他們搶了糧食好過冬。”
鳳集笑道:“這就是了,往年都是秋天,今年卻在仲春時節,這是甚麽原因?”
李淳皺眉:“我對回纥一無所知,想不透會是甚麽原因。”
鳳集拉過一張紙,持筆在上面随手畫了一幅回纥的山川地貌圖,邊畫邊講解道:“回纥位于大唐西北,原先曾經占據甘涼一帶,控制了這條中原向西域的必經之路,國力因此強盛起來,貞觀年間,畏我軍威,遂歸附我朝,之後多次出兵協助太宗東征西讨。只是在安史之亂時欺我自顧不暇,趁機自立,迄今已有将近五十年的時間。”他用筆圈出了靠近中南部一處河灣,道,“回纥王庭原本設在都樂河畔,但二十餘年前,骨力可汗病死,其三子為了汗位争執不休,索性将回纥分成了三部分,一支向北控制庫蘇泊,一支向西,定居阿爾泰山一帶,最大的一支,也就是骨力可汗的長子烏介留在原處,這些年屢次進犯我大唐的,正是這一支。算算時間,如今烏介也年過六旬,他成年的兒子有好幾個,彼此不和,此次其四子者師忽然興兵南下,多半與此有關。”
李淳問道:“曉得他們進犯的原因了,又如何破敵?”
鳳集含笑搖頭:“以咱們這點兵力,要破敵可不成,但若只是讓他們退兵,倒可一試。”
李淳大感興趣:“計将安出呢?”
鳳集便慢吞吞說出了一番讓李淳很猶豫的話。
計是好計,可是太險,李淳行事素來謹慎,更喜歡萬全之策,動手之前先利于不敗之地,但鳳集這個計策,更像是在賭運氣。
李淳左思右想還是不能決定,只道:“子羽,你別急,讓我想想,想好了再答複你。”
鳳集一笑,便不再說。
回到自己的營帳,果然永嘉不在裏頭。自到了軍營,永嘉便像找到了玩具的小犬一般,興奮異常,整天到處亂竄,營中所有兵器依次玩了個遍,連李淳帶來裝門面的幾十個陌刀手的陌刀,也被他偷偷拿出來玩過了。
好在這厮來之前已經被仔細叮囑過,倒沒在這個處處鐵器的軍營裏頭大吃四方,但這厮惹是生非的本事着實不小,吃是不吃了,但一天到晚不是扯壞鐵胎弓,就是甩斷□□杆,再不然錘破幾面盾牌,讓鳳集頗為頭疼。最要命的是喜歡打架,那些陌刀手個個膀大腰圓,被永嘉一推就是個跟頭,全無還手之力,更別提其他。一個兩尺高的童子,單手拎起四尺長、幾十斤重的陌刀在頭頂呼呼揮舞的樣子,只怕是唐軍許多人心中的噩夢。饒是鳳集才高八鬥,也不好解釋這個超乎常理的事情,只說永嘉是胡人之後,又天賦異禀,因此這般神力。
鳳集少年成名,有本事,卻不擺架子,還肯替人寫家書,一手端端正正的右軍小楷,連大字不識的粗人也曉得好看,因此在軍中很有些崇拜者,他一本正經的這樣說,兵士們大多就這麽信了,剩下幾個半信半疑嘀咕嘀咕的,也翻不起甚麽浪來。但從此鳳集就多了個心事,時常要提醒永嘉收斂些,再惹禍,只好趕他獨個回去了。
這會子看到永嘉又不曉得溜去那裏玩,營帳裏空無一人,鳳集難得放松了下來,嘆口氣,靠在行軍榻上被永嘉卷成一坨的毯子上,揉着額角。
留下這個蚩尤,也不曉得是福是禍。
他喜歡凡事料敵機先,但這需要對方的行為方式有跡可循,才能先行推演。自來這法子屢試不爽,到永嘉頭上卻碰了壁——這厮能力本領和做事風格都完全跳出常理,實在沒法子推測他下一步要作甚麽。說他不谙世事,他也活了幾百年,看遍了人間百态,帝王将相走馬燈似地換了一撥又一撥,這些事情,在他眼裏還不如一片金葉子來得重要。說他通達明理……這話說着,鳳集自己都沒法相信。
如今他一心要纏着自己,走到哪裏跟到哪裏,暫時無心別顧,還算聽話,可要說對自己死心塌地,只怕還遠遠未到。看他那個樣子,分明是情窦初開,見自己貌好,也不分男女,就一頭撲上來,誰曉得他哪一日又看上了別家美人,反過來對付自己,那可棘手之極了。
可是要掌控他……談何容易。
他喜歡美人,天下何止千萬,他喜歡金銀,走到哪裏都有,他還喜歡看熱鬧,這個更是容易,長壽悠悠,盡可以畢生閑游。
自己拿甚麽去掌控他呢?
永嘉的小腦袋自營帳門口探進來,看到鳳集不由得笑逐顏開,連忙過來拉着他手笑道:“你可忙完了,我今天在這軍營裏竟看見個熟人,你保準猜不到是誰,快跟我去看!”
鳳集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道:“定是十二郎,他既躲着我,我又何必去見他?”
永嘉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驚訝道:“你竟猜得到!”
鳳集一笑,也不解釋。
永嘉喜不自勝,在鳳集手心裏使勁蹭蹭,得意道:“不愧是我娘子,當真聰敏!”
鳳集不動聲色地掙開手,在永嘉頭頂拍了拍,問道:“今天又去闖甚麽禍了?”
永嘉一撇嘴:“甚麽叫闖禍。你們那些東西做得不結實,徒浪費銅鐵,還不如給我老人家吃了的好。”
鳳集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卻溫言道:“沒幾天就到前線了,戰事随時可能爆發,你別到處亂走,仔細我找不到你。”
永嘉笑嘻嘻道:“不會不會,咱倆有麟為介,你只要心中想着我,我便會曉得,然後跑來找你。”
鳳集擡手輕輕拂過自己的左側肩頭,仿佛是拂去了甚麽看不見的灰塵,在衣衫下面,藏着一塊細小的傷口,如今已經漸漸愈合,雖只有細微的疼痛,然顏色火紅,極是鮮豔。
永嘉小臂上也有同樣一塊傷痕,一般形狀一般大小。
他只見過漁人剝去魚鱗,看魚兒掙紮的樣子,想是極痛的,永嘉呲牙咧嘴卻毫不猶豫地自身上剝了那塊鱗片給他時,想也是極痛的。
鱗片貼到他身上,再淋上永嘉的血,便像活物一樣破開皮膚,鑽進了肌膚深處,滾燙的鱗片、滾燙的血,那種燒灼的感覺非常清晰。這是戰神蚩尤的血,若永嘉成年,飲了這血,便可使人長生。
幸好永嘉還未長成,不然這樣一個活生生的長生不老藥現身于世間,早已天下大亂。便只這一點,也絕不能讓永嘉離他而去。
古來帝王多求長生,但長生的帝王卻是人間的災難。
倘若保不住這個秘密,寧可殺了他。
永嘉湊過來,摸摸他的眼睛,道:“為甚麽不開心?”
鳳集沒有躲開他的手,道:“不曾,只是軍務繁忙,有些疲憊。”
永嘉有些難過:“騙人。我不曉得你為甚麽不開心,想是不願意嫁我麽?”
鳳集慢慢支起身子,凝視永嘉,淡淡地問道:“這塊麟,可使你窺視我的內心麽?”
永嘉搖搖頭:“那怎麽會?只是連接血脈而已,你是文弱書生,卻偏要随軍,當真打起來,我總有照看不到的時候,若你有了甚麽危險,我便可以感覺得到,及時趕過來。”
“那你方才為甚麽那樣問?”
永嘉頗為沮喪地坐下來,道:“是說你不開心麽,那不用猜,你東想西想的時候,臉上便總是一直笑一直笑,我都替你累。”
鳳集怔了怔,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卻沒有說話。
永嘉嘆口氣:“你若是這輩子不願意嫁我,想娶妻生子,我也等得,反正我要長大還要許久,只是若和我在一塊兒不開心,那卻好生沒趣兒。阿羽,我當真喜歡你,只要你喜歡,叫我做甚麽都可以,你為甚麽還是不肯喜歡我呢?”
鳳集柔聲問道:“倘若,我叫你做的事,會讓你死呢?”
永嘉睜大眼睛,驚訝地反問:“你怎麽會叫我做那樣的事?”
這是一雙歷經四百年滄桑,卻依舊純真如童子的眼睛。他輕易許下了那樣嚴肅的誓言,将他漫長得幾乎毫無邊際的一輩子交在了他的手中。這之後,他便如此全心全意地相信他,明明身懷那樣可使天下人瘋狂的至寶,明明對所有人都隐瞞了真相,可是唯獨對他,竟然毫無防備。
——這是要娶回家過一輩子的人,怎麽可以欺騙?
他是這樣說的,也便這樣做了。
對這樣一個男童外貌的蚩尤,鳳集還沒辦法如永嘉期待的那樣去喜歡他,但此時此刻,他忽然做了個決定。試着全心全意去相信這個人,相信他無論怎樣,都會待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
他将要完成的事情,會有那麽多的背叛,那麽多的殺戮,那麽多的黑暗,黑暗到他不敢将內心敞開給任何一個人看。那樣黑到了骨子裏的心,在這世間,除了這個蚩尤,只怕也沒旁人能容得下。
永嘉偷偷看看鳳集此時的樣子好似不大會拒絕,便小心翼翼蹭進他懷裏,極認真地問道:“阿羽,你想要我為你做甚麽呢?等長大了,我還要去救我阿爹,因此這條命我做不得主,除了這個,旁的甚麽,只要你要,都可以。”
鳳集定了定心,伸手摟住永嘉瘦瘦小小的身子,點點他額頭,笑着問道:“當真甚麽都可以?”
永嘉對這個笑登時大為迷戀,忍不住摸摸他臉,喜道:“你這樣子笑,真是好看。盡管說罷,叫我做甚麽?”
鳳集又是微微一笑,道:“我要你發誓,永遠不會棄我而去,若違此誓,叫你父在九黎山下永世不得脫身。”
以至親為誓,可謂極毒,永嘉卻毫不猶豫地重複了一遍,然後美滋滋往鳳集懷中又拱了拱,喜笑顏開道:“原來你這幾日不開心是怕我走了,放心放心,我是死也不會離開你的。”
這之後幾日,永嘉想是要叫鳳集安心,居然守着他寸步不離,竟也顯得乖巧了,只是身前身後這樣繞着,沐浴如廁都要跟進去,讓鳳集有些哭笑不得。連李淳叫鳳集過去商議時,永嘉也跟在了鳳集身後,李淳懶得理他,只示意鳳集叫他退下,永嘉卻理直氣壯道:“我得保護我家郎君,他離了我可不成。”
李淳失笑,只道他憨直淳樸,又念着這樣一個幼童,連字都識不全,自可放心,終于也由他亦步亦趨地跟着鳳集,盡管他只負責在一旁昏昏欲睡。
李淳考慮良久,又與鳳集二人在帳中守着地圖沙盤反複推演,最後,終于采納了鳳集的計策。
此計說穿了,無非兩句話:誘敵深入,釜底抽薪。
李淳以郡王之尊,率萬餘老弱盔甲鮮明援赴靈州,放出風聲引回纥人前來,在城外遭遇回纥軍,對戰不利,靈州守軍出兵救援,兩軍會合退入靈州城,多張旗幟據城死守。這支軍隊戰力本弱,無需做樣子,回纥也能瞧得出便宜,被李淳這位郡王吸引,以為奇貨可居,必會大舉攻城。此時只消擋住回纥前幾波攻擊 ,破起銳氣,再以辎重隊繼後趕往靈州,吸引回纥派兵斷我糧道搶我辎重,我佯敗,精騎兵斷後,大隊人馬向靈州城南的西陵河谷逃竄,而白志德另領一軍已埋伏此處的山頂。待回纥兵将唐兵逼入河谷,大肆搶掠辎重,屠殺唐兵時,白志德再以滾木封鎖谷口,令□□手自山頂下射火箭,将辎重車中暗伏的柴草引燃,如此回纥這一支兵必敗無疑。
回纥此役一旦慘敗,必會撤離靈州,暫時息兵,整頓兵馬,以求再戰,此時李淳便可出面與者師談判,以暗殺烏介,為他取得傳位寶刀為籌碼,換他訂立盟約。烏介一旦身死,寶刀失蹤,牙帳大亂,烏介諸子為争汗位大打出手,此時者師早已悄悄領兵回轉,只留部分部卒在靈州與唐軍相持,正可趁機奇襲牙帳,控制諸位哥哥,然後持寶刀以令族人,一舉奪得汗位。
而李淳,則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佳的戰績,此正可謂兩相便也。
但此計,一來李淳要以身犯險,率羸兵守靈州重鎮達幾日之久;二來做餌的辎重隊不免與回纥兵同歸于盡,以身殉國;三來,遠赴回纥暗殺烏介盜取寶刀乃是此計的關鍵所在,而執行這一任務的人太難找,既需膽大心細,又要随機應變。
而這最難的一環,鳳集竟要親身赴險,只随便帶了幾個仆從,那個力大無窮的小書童一并随侍在側也不過八人。
李淳甚是擔憂,鳳集是白面書生,要扮胡人也扮不像,其仆從不過普通家仆而已,均非甚麽以一當十的勇士,深入兇蠻無比的回纥人境內要如何自保?
鳳集卻笑道:“殿下不需擔憂,臣自有妙計。倒是殿下可莫要忘記,一旦返京,按常理便要交還兵權,與者師部相持期間能否收服軍心,直接影響殿下日後成敗,盧相萬般盤算才為殿下争取來此次掌軍之便,請殿下萬勿輕忽大意。”
李淳不由苦笑:“當真甚麽都瞞不過子羽,然顧清庵也在軍中,我若是動靜大了,可不容易騙過他的眼睛,只好從容行事。此子着實是個人才,可惜是顧相之子,無法為我所用。”
鳳集微笑道:“殿下好生貪心,還要得隴望蜀麽?”
李淳大笑:“是了,李淳對子羽傾心愛戀,因子羽受傷難行,不惜抗皇命,即便此戰結束也要守着子羽傷愈才返京,自然是對子羽死心塌地。”
鳳集一笑,道:“這場戲,殿下可要演足了。”說罷長拜到地,轉身而去。
李淳卻在身後輕聲道:“其實,李淳對子羽的心意,并不需演戲。”
鳳集恍似沒有聽到,藍袍白馬,身後數仆相随,一行人遙遙遠走,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青山隐隐,白雲悠悠,天高草長,此一去,便不能回頭了。
姑且不說李淳心思如何,永嘉對這次冒險之旅可是大為興奮,這可是與未來娘子單獨相處的大好機會!要博得美人心,自然要在這種時候痛下苦功。他只惦記着李淳終于不在面前礙眼,卻将其他幾位仆從自動忽略不計了,可見在這厮心中,競争對手唯李淳一人爾,究其原因,臨行前李淳那句深情告白可謂功不可沒。
這厮又仗着自己模樣幼小,堂而皇之扮起了柔弱,走不多久便用力抱怨腿酸腳痛,然後眼巴巴盯着鳳集不放,旁人要背也不依,鳳集無奈,只好将他抱在了馬上,卻又悄悄敲了一記他的額頭,微責道:“再胡鬧,自個兒回家去。”
這句威脅,永嘉早聽得疲了,此時不由得暗地裏偷笑,窩進鳳集懷裏小聲道:“我回去了,誰替你殺那個烏介?”
鳳集忍不住在永嘉頭上輕輕拍了一記,低聲道:“小人得志便猖狂,你忘了當初的約定了?”
永嘉吐吐舌頭,笑道:“好啦好啦,我聽你的,你別氣,生氣多了老得快。”
鳳集持缰的手微微緊了緊,卻笑着問道:“若我老了,你又怎的?”
永嘉立刻指天畫地發誓道:“老了也喜歡!死了也喜歡!你甚麽樣子我都喜歡!”
鳳集忍不住微微一笑,圈住永嘉身子的手臂收了收,柔聲道:“你還是乖乖睡一會兒罷,這陣子沾不得蚩尤珠,你還是多休息的好。”
永嘉這會兒倒是聽話,扯過鳳集身上的大氅,将自己裹在裏頭,靠在鳳集懷裏,果然很快便昏昏睡去了。
小小的身體,卻溫熱無比,熨帖在鳳集心口,擋去了草原上多少朔風如刀。前方的路好似沒有盡頭,身後的黑暗也暫時抛到了腦後,此時此刻,天下之大,竟仿佛只有這二人同行。
一時間,鳳集竟冒出了個古怪的念頭,今後的路,與永嘉如此相伴,好像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