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密議
第六章密議
是日春和景明,永嘉大清早就爬起來,興高采烈收拾了好大一擔子東西,不說吃食,便是胡床幾案水桶墊子薄被靠枕等物都一應俱全,簡直可以在野外住上幾日,這些東西一股腦背在他背上,一個小小的人登時埋沒其中。鳳集眼中不由浮現幾分笑意,卻板臉道:“拿這許多作甚,我只一匹馬,馱不動這些。”
永嘉眨眼:“馬?”
鳳集輕輕咳一聲:“原來你肯背,那便不騎馬罷。”
永嘉曉得他在作弄自己,只是着實看人家騎馬眼饞得久了,只得求道:“還是騎罷,我不帶那些就是了。”
鳳集微微一笑,走到門外,已有侍從牽過了一匹很是神駿的白馬,他撩起袍子翻身上馬,彎腰伸手道:“上來。”
十二郎與盧小郎君已騎着馬等在門口,王希平卻是公務纏身,無暇前來。看到這一幕,十二郎頗有些不滿:“這孩子底子好,讓他跟着咱們跑跑,正好打熬筋骨,何況一個小書童,你這樣抱在懷裏,成甚麽樣子?”
永嘉使勁在鳳集懷中蹭了蹭,聞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滿心歡暢,也不和十二郎計較。鳳集微微一笑,卻不答話,便催馬向城外走去。
十二郎追上來,又道:“自打收了這孩子,你還搬出了禦史臺,在外城賃屋而居,這地方貧民多,魚龍混雜,你又何必搬到這裏?實在不願意住禦史臺,去我家也好啊,父親一直念着你陪他下棋。”
鳳集微笑道:“你又在哄我。座主國事繁忙,近日回纥又有些不安分,他老人家哪有空閑下棋?”
十二郎略有些尴尬,随即釋然一笑,道:“反正我和父親都很盼着你來。”
柳鳳集的新家在外城,離城門口很近,轉眼便出了城,外頭道路平闊,天高地遠,看着心懷為之一暢。
盧小郎君少年心性,和十二郎約着賽馬,已遠遠跑到前頭去了,永嘉看得眼饞至極。
鳳集在他頭頂問:“想不想學騎馬?”
永嘉原本想點頭,忽然心念一動,卻答道:“現下還不想,起得早了,有些困,想睡一會,你可要扶安穩了。”
鳳集明白他的小心思,也不說破,便原樣将他圈在懷裏,放慢了速度,似乎信馬由缰,悠悠然走向遠處的一座小山。
山不算高,山陰處卻有一潭碧水,很是甘冽。潭水邊上好大一塊平坦的石頭,是個天生的宿營場所。而石頭上,也恰恰有那麽幾個人,正在悠哉的烤魚。
鳳集微微一笑,在馬上拱手道:“郡王殿下別來無恙?”
永嘉原本對甚麽勞什子的郡王毫不感興趣,但烤魚的香味卻頗為誘人,讓他起了嘗一嘗的念頭,便小小聲問鳳集:“可以下去吃魚麽?”
鳳集不答,抱起他跳下馬,任由李淳的手下将馬牽走,領着永嘉的手施施然走過去,躬身下拜,道:“臣柳鳳集拜見郡王殿下。”
李淳生得極是清俊,又一身貴氣,笑容卻很開朗,見到他二人,連忙躍下大石,伸手虛扶鳳集,道:“子羽不必多禮。”
他看看跟着鳳集俯下身去的永嘉,又笑道:“這便是你收的那個神力書童?”
鳳集直起身,指指那邊的火,對永嘉道:“去吃罷,郡王府何先生的手藝,不是時時吃得到的。”永嘉哪裏用他說第二句,早喜滋滋地湊過去了。
李淳大笑:“你對這孩子倒好。”
鳳集微笑:“這孩子天真直爽,臣很是喜歡。”
李淳搖搖頭,笑着嘆道:“子羽子羽。”然後便放低了聲音問道,“若我也坦誠相告,子羽肯不肯喜歡我呢?”
“但看殿下所托何事。”鳳集答道。
李淳将手一引,道:“且随我來。”
鳳集卻不動,只微笑道:“若只是你我二人密談,臣此來相見便毫無意義了。”
李淳一怔,回頭掃了掃大石上的幾個人,猶豫片刻,便下定決心,沉聲道:“好,便如子羽所言。”他索性撩起袍子,也不嫌腌臜,盤膝就着大石便坐了下來,與鳳集面對面,直言問道:“回纥犯邊,子羽可知曉?”
鳳集颔首。
李淳又道:“我要領旨出征。”
鳳集不接口,只是看着他。李淳續道:“是大兄向聖人建言的,聖人已準了,但錢糧不足,兵只三千,向顧相懇請增兵增糧,顧相東拼西湊又給了我一萬兵卒,糧卻是沒有的。憑這些,我決計打不過回纥。為之奈何?”
鳳集笑道:“這些非臣所能解,殿下找錯人了。”
李淳道:“我曉得如今朝廷已無兵可派,軍中諸将畏戰,都在指望我頂罪,不堪大用。而真正身經百戰的精兵都在各藩鎮手中,便是聖人下旨調兵,他們也決計不會理會,所以對回纥,我只能智取。只是我久在京師,對回纥的情況一無所知,而令尊當年在朔方節度使手下做随軍司馬時,與回纥倒是打了很多年的交道。據我所知,子羽少年時一直跟在令尊身邊,熟稔邊事,如今李淳不才,請君有以教我!”
鳳集微笑道:“殿下費盡心機地自污,如今這般,不是白忙了一場?”
李淳苦笑道:“沒法子,大兄容不下,要做個富貴閑人都不成,我也是無可奈何。”
鳳集的笑容更深:“那麽,最近那個美貌無雙的劉郎頻頻跟着義陽公主進出宮闱,也是殿下的無可奈何?”
李淳怔了片刻,漠然道:“子羽是明白人,又何必問?”
鳳集微笑:“若殿下連自己的野心都不敢面對,臣便也無可奈何。”
李淳再次怔了怔,注目鳳集,良久方道:“你是顧相門下,飽讀聖賢書,怎麽會不明白,大兄是嫡長子,天經地義的儲君,又怎麽會容得下我的野心?”
鳳集反問:“殿下以為呢?”
李淳默然良久,輕輕呼出一口氣,道:“如此,我還要請教子羽一個問題。”他頓了頓,續道,“我的想法,子羽已洞悉,那麽子羽這樣做,又為的甚麽?要功名利祿,于你來說根本是唾手可得,不需這樣冒險。“
鳳集微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臣也不例外。只是臣心中所向,如今的聖人給不了臣,而已。”
李淳忍不住問道:“子羽又怎知我能給得了你?”
鳳集用四個字回答他:“拭目以待。”
李淳輕喝一聲:“好!”
鳳集微笑:“殿下且慢,臣還有個條件。”
“但說無妨,反正若是條件太高,大不了李淳拿這條命陪你。”李淳笑了笑。
鳳集還是微微一笑:“那倒是不用,這條件很易辦,四條性命而已。”
李淳深深望他一眼:“子羽可曉得,你這句話意味着甚麽?”
鳳集再次起身,躬身下拜,微笑道:“為成大事不擇手段,臣謹在此預祝殿下馬到成功。”
這次私下的會面,十二郎從頭到尾都沒有發覺,等鳳集帶着永嘉趕到他們賽馬的終點時,十二郎還在和盧小郎君“争辯”。當然,偷偷用飛石打傷十二郎的馬,讓自己獲勝的小郎君,此時被十二郎用拳頭“争辯”得狼狽不堪也是罪有應得。
遠遠望去,三個少年人并一個可愛的小書童,在豔陽下縱馬飛馳,是何等快意。本就是指點江山意氣風發的時候,又心存大志,如此這般并肩而行,言笑無忌,看起來和諧無比,然而誰又曉得他們的各懷心思呢?
永嘉對此行頗為滿意,一來吃到了美味的烤魚,只是總不留神連骨頭一道吞下去吓人一跳,二來發現鳳集做甚麽事情都不瞞着他,很有夫妻傾心相待、患難與共的感覺。至于鳳集和那個甚麽郡王圖謀的大事,他倒毫不關心,人間的帝王将相王朝更疊,與他有甚麽關系呢?他只要牢牢守住他家鳳集就好了。
過幾日,朝廷果然下旨,因回纥犯邊,廣陵郡王李淳領旨出征,號稱領兵兩萬,實則能戰鬥的不過五千神策軍,其他一萬來人都是拼拼湊湊的老弱病殘,運運辎重還行,打仗還是算了。這個陣容比起當年太宗平定天下時的光景,實在是凄凄慘慘,但已是顧相公與新近入相的盧相公竭盡全力湊出來的,是除拱衛京師以外,能拿出來的全部兵力。
當然,所謂竭盡全力,哄哄聖人也就罷了,連不知兵的顧相公都曉得盧家未盡全力,但也無法可想。畢竟盧家有個四郎節度河東,目前看還算忠心,雖不肯出兵打回纥,但至少沒有反意,若逼得狠了,河東離京師太近,反而麻煩。
李淳頭一次出征,便是從小到大早背了一肚皮兵書,畢竟沒有學以致用,因此還是頗有些忐忑,最信任的幕僚何先生留在京中主持大局,現在可依仗的竟只有那個完全無法把握的柳鳳集。鳳集此次不曉得走了甚麽關系,居然得任随軍長史,其實說穿了便是替監軍宦官給宮中寫奏報的。雖然本朝宦官不得勢,但畢竟是天子近人,鳳集不聲不響撈到了這麽個不顯山露水,卻很是要命的職位,實在了得。比這個職位更讓李淳驚訝的,還是他居然帶了那個小書童随軍,軍中文書報這件事時,硬是把這位郡王殿下給氣樂了。無他,文書說,好生與柳鳳集講幼童不可随軍的規矩時,這個風度翩翩的魏晉佳公子居然一口咬定永嘉有九歲,絕非幼童。這說法分明罔顧常理,更是漠視軍規,可是他此次偏偏就真的腦子一熱,将自己交到這麽一個人的手上了。
他強忍着不回頭去軍中搜尋鳳集的身影,心中只是給自己打氣:如今我是主帥,要鎮定,要自信,不能慌。
大軍在開始還算軍容嚴整,很給李淳面子,但到了當天晚上紮營的時候,亂哄哄又是搶上風上水的地方,又是搶糧草,就顯出這支軍隊的軍紀混亂來。都是一群本事不大嗓門不小的莽漢,誰也不服誰,鬧起來連本部長官都約束不住,眼見得越來越亂,李淳在大帳裏聽得頭疼,覺得自己再不出面大概軍中就要嘩變了,鳳集卻止住了他,微笑道:“這等小事不消殿下出面,先宣白将軍和孫将軍入賬罷。”
李淳微怒道:“你先把利害關系和我說明白,我可不想做你的牽線木偶。”
鳳集微微嘆口氣:“殿下事先不是做了功課,這時候又來說這些。殿下手下這支軍隊由兩部分組成,孫将軍領五千騎兵,這是左神策軍的精銳,戰力不說,配置從來都是最好的,在先帝時,左神策軍由太監候莊任大将軍,今上登基,雖然用計褫奪了候莊的兵權,還殺了這個宦佞,但下頭的軍官畢竟尚未收服。這些部卒原先被候莊養得妥帖,如今座主當政,他們沒了好些特權,更是心生恨意,孫承只怕也是其中之一。而另外一萬老弱,是右神策軍從各處換防到京的兵士,明白些說,就是當地駐守的将軍不願意要的,都趕回京師來了,好在右神策軍大将軍白興平素來與盧相交好,此次領兵的又是白大将軍的親侄白志德,在軍中還有些威望,因此這些人戰力雖弱,但人心比較穩定。”
李淳耐下心聽他說到這裏,卻沒下文了,不由一呆。
鳳集卻不再說了,只微笑道:“殿下冰雪聰明,想是已有法子,不消臣贅言。”
李淳心中惱火,這個柳鳳集,自己只是一時失言說了句牽線木偶,他就睚眦必報到這種程度,現在這樣子,分明是考校自己來着,若考不過關,這家夥只怕便未必能死心塌地輔佐自己,說不定轉個身就另找高明去了。但惱怒歸惱怒,主意還得自己想,因此只生了片刻的氣,便放下了,只凝神思索方才鳳集說的一番話。
以利相交者,利盡則散。候莊以利養之,那麽孫承便不會對候莊有甚麽忠心,無非圖之以利。現下自己手上沒甚麽實權,要重施故技買通孫承絕無可能,只能示之以威。而白志德不同,他手下的部卒均為棄子,走到哪裏都被人瞧不起,此次争執,多半也是被孫承的人欺負得狠了,正好施之以恩。
他思忖停當,雖還有些不踏實,但面子攸關,怎麽也不能再在鳳集面前示弱,當即低聲吩咐了幾個貼身的侍衛,令他們守在門口,便宣了兩位将軍入帳,鳳集也自退去了大帳的角落。
孫承高大魁梧,神情倨傲,恨不得在臉上寫着“我是精銳”四個字,而白志德則內斂得多,在李淳跟前的禮節也周全得多。李淳倒渾不在意,只是請二位将軍入座,很是虛心的請教現如今營中的争吵如何解決。
孫承先抱屈:“我們是騎兵,糧草營盤怎麽可能和他們一樣大?自然要多占一些。”
白志德不愠不火,只溫言道:“可我部卒有上萬,住的小了,擠一擠也就罷了,糧草終不能只有那麽一點,吃不飽,推車也沒力氣。”
孫承嗤笑道:“只怕吃飽了也沒甚力氣,徒浪費糧食罷了。”
李淳連忙做和事佬,道:“我初次領兵,一點經驗也沒有,兩位将軍這麽一說,我是完全糊裏糊塗,可能不能詳細說一說呢?”
他的态度謙和,半點不擺皇子的架子,孫承也不免放低了嗓門,耐下性子給他說說前因後果,白志德卻一言不發。李淳往往在孫承得意處大加贊嘆,辭藻華麗,神情振奮,弄得孫承心癢難搔,恨不得将之引為平生第一知己,說得興奮起來,竟沒留神外頭的叫嚷聲已漸漸平息了下去。
這一切卻沒瞞過白志德的耳朵。他生了警覺,才向帳門口望一眼,便瞅見了那幾尊門神,刀子半出鞘,眼含威脅看着他。他再轉頭,盯着一處角落,那個人看不清臉面,從他二人入帳後從沒發出過半點聲音,但白志德發現,李淳總是不自覺的偶爾眼神掠過那個角落,只怕這個人才是此事的主導者。
能令皇子聽命的,會是甚麽人?
他心中有些不安,若是李淳要奪他兵權,只要事發,自己留在大帳外的心腹便拼了性命不要也會沖進來給他報信,此時如此安靜,卻是怎麽回事呢?
原因很簡單,因為李淳壓根沒打算奪他兵權。此次部卒鬧事,其實只是孫承領着人想給李淳一個下馬威,此時李淳在大帳裏安撫住孫承,拖延時間,外頭的人已經趁着五千精兵群龍無首的時候,迅速控制住了這些人,白志德的人眼看事不關己,自然是冷眼旁觀,不落井下石只是因為未得将軍之命。待大事抵定,李淳立刻翻臉不認人,命侍衛擒住暴跳如雷的孫承,當衆砍了他的腦袋,還将他的人頭高高挂在帳外,再讓白志德暫領左神策軍騎兵的統領之職。
他沒問白志德成不成,白志德也毫不猶豫的接過了将令。
孫承已死,若是他還沒本事收服這五千人,這些年就白活了。
孫承的人頭無疑是個大大的下馬威,讓這群桀骜不馴的兵卒都明白了一件事,這位傳說中的纨绔郡王,其實心狠手辣得緊,亂蹦跶就得死。而白志德也不負李淳厚望,短短幾天,整支軍隊面貌煥然一新,人還是原先那些人,但戰鬥力無疑已經上升了好大一個臺階。
事後,鳳集很是誇獎了一番李淳,雖然對這些誇獎甚是受用,但為了表現不那麽幼稚,李淳還是忍住了沒笑,只是嚴肅的問鳳集:“再有幾日的行軍,便到邊境了,子羽可以說說你的計劃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