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見
第五章初見
此言一出,舉座一片死寂,片刻後,盧小郎君笑起來:“子羽這話說得好,神仙打架,咱們這等凡人還是乖乖看着罷。”
王希平蹙眉反對道:“為人臣子弟子的,怎可以甚麽都不做。”
盧少連笑着問道:“哦?你這麽說,定是試過甚麽了,卻說來聽聽?”
王希平嘆口氣,看看十二郎,十二郎微微苦笑,答道:“希平勸谏過父親,對聖人要留情面,不要管束的那樣嚴,畢竟聖人如今已不是當年在座主跟前讀書的孩子了,且事事專斷,大權獨攬,天下人定會說父親專權。父親回答:‘我無愧于天,無愧于社稷,無愧于所學,足矣。’我明白父親,一旦社稷安穩,他絕不會戀棧權勢,只是如今大局未定,外有藩鎮,內有宦佞,上有宗親,下有百官,他若不竭力控制根本,卻哪裏放心?”
盧少連拍手笑道:“說得好!不愧是顧大家。”他舉起酒壺,起身為四人都斟滿了酒,笑道,“咱大唐有顧相公這等定海神針在,你我盡可放心,只需安心輔佐便了。”
十二郎瞥他一眼:“輔佐?這話小郎君說的不虧心麽?日日鬥雞走狗,還要盧大夫常常耳提面命教訓的人,還是趁早別提甚麽輔佐了罷。”
盧小郎君立時叫起撞天屈:“我哪裏日日鬥雞走狗了!不過無聊時偶爾去頑頑罷了!”
王希平趕緊安撫:“公南實有大才,只是先帝時韬光養晦而已,當今聖上求賢若渴,公南入仕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時候十二郎也入朝為官,一文一武,都是大唐不世出的人才,入閣拜相指日可待。”
盧少連笑道:“這話好聽,不過我可比不過你。現如今你年紀輕輕已是六品,這才是真正的儲相之才。”
王希平擺手道:“算了算了,咱們可莫要這樣互相吹捧了,肉麻。”
衆人大笑,又喝了幾巡,柳鳳集忽然将酒盞輕輕放下,微笑道:“我酒已足。”
三人望過去,見燈火映照下,柳鳳集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泉水,看起來似乎了無醉意,偏偏臉頰微微暈紅,笑得軟洋洋如三月春水,別有一番撩人之态,迥異方才的清明神色,看起來果然是吃醉了,只是在強作鎮定。
盧少連撫掌笑道:“幸好我不是女人,不然見着你這個樣子,便是拼着被聖人責罰,也要将你搶回府去。”
柳鳳集微笑:“盧小郎君想是桃花纏身,便總看得遍地桃花。”
盧小郎君趕緊揮手趕人:“去去,趕緊歇着去,你這張利口最讨厭,又量淺,只是掃興,趕緊歇着去,我三個好開懷暢飲。”
柳鳳集一笑,起身團團一揖,徑自出門去了。
此時已是深夜,但莊子裏處處都是歌舞喧嘩,聲軟脂濃,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似乎安史之痛已經遠去,幾十年前那場痛徹心扉的兵亂也已被人淡忘,仿佛如今的大唐,又是那個物華天寶萬國來朝的大唐了。
柳鳳集帶着微笑,漫步走到最後一進院落,在溫泉池畔靠着一塊大石坐下,仰面看着天上繁星點點。都說聖人是紫微下凡,既是天上的星宿,那麽他心裏,可真正在乎人間?為甚麽古往今來總有那麽多皇帝将國家漫不經心握在手裏當做玩具?
多少皇帝號稱明主,登基伊始勵精圖治,但無論怎樣英明,都均有一日會年老昏聩,眼中便只剩下自己,只剩下享樂,誰可給他這樣安穩的享樂,他便給誰權利,卻不在意這些權利是怎樣的危險可怕,怎樣罔顧民意,而他一人肆意的代價,卻要萬千子民為他背負。這樣的紫微星,卻下凡來做甚麽呢?
他輕輕一笑,如此聖人,便是文臣如雲武将如雨又能怎樣呢?懦弱的騎手,便給他千裏良駒,也是枉然。
脫去層層的袍服,解散長發,他慢慢沉入水中,讓溫熱的泉水沒過頭頂,遮去了那些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升平之歌。
對酒當歌,卻是人生幾何。
永嘉呆坐在牆頭上,卻已看得癡了。
被這如織行人吸引來終南山下的永嘉,此時忽然明白了當年阿爹的心情:就是這個人了,無論怎樣都好,要我做甚麽都可以,總要将這個人娶回家。
當初自己要娶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的誓言猶然在耳,此刻卻半點也不放在心上,女子也好,男子也罷,就是這個人了,看着他,便旁的甚麽也看不見,甚麽也聽不見,只曉得呆呆地盯着他,心跳如鼓。
至于這位被他一眼相中的美人能不能活到他長大來娶他那一天,以及願意不願意讓他娶,永嘉完全沒考慮過。
于是,第二日一早,還有些宿醉未醒的柳鳳集,便理所當然地在返京路上撿到了個孤苦伶仃的孩童,衣衫褴褛,神情可憐,拉住他袖子,眼巴巴望着他的樣子依戀之極,竟讓他莫名其妙地動了恻隐之心,把這個孩子留在了自己身邊。
就當做個書童罷,盡管小了些,看起來倒也伶俐。
其他幾人對這個小書童反應各自不同。
王希平是一聲長嘆:“這孩子如此幼小,只怕都抱不起一本書,你是養兒子還是買書童?”永嘉的回答是一把拎起柳鳳集的書箱背在背上,一臉的得意洋洋。王希平目瞪口呆:“這孩子竟是天生神力。”
十二郎對永嘉很感興趣,一徑勸說柳鳳集,說這是個武将的好苗子,還不如跟着他學武,柳鳳集只是笑笑,永嘉一臉警惕地拉着柳鳳集的袖子,斷然回絕道:“我不跟你去。”
而盧小郎君不曉得為甚麽,總是覺得永嘉看他的目光很是讓他毛骨悚然。就好像……就好像……嗯,就好像自己的甚麽寶貝被觊觎了似的危機感。
不得不說,盧小郎君的直覺很敏銳。
柳鳳集很快便發覺,他一時心軟撿回來的永嘉,絕不是個普通的幼童。原本以他的頭腦,永嘉想瞞也瞞不住,何況這厮從頭就沒想瞞甚麽——這是将來要娶回家過一輩子的人,怎麽可以有事瞞着他?
所以永嘉住的小屋裏的銅帳鈎、鐵門鎖,柳鳳集吩咐他收下去的銀羹匙銀碗統統神秘失蹤之後,柳鳳集只是随口那麽一問,永嘉便一五一十從頭到尾詳細招供了。
從來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柳二郎,終于平生第一次嘗到了驚訝的滋味。
原以為撿回個無害的幼兒,誰知竟是個傳說中的戰神蚩尤。
本來對神鬼之說不大在意的柳鳳集,也只好摸摸鼻子,接受這個跳出常理的存在——永嘉正在他面前津津有味啃着一只赤金貔貅,吃得口水滴答,口水落地就是個金燦燦的小點,饕餮之态簡直讓人無法直視。這哪裏像個戰神了?分明是只餓死鬼投胎。
“你既是個蚩尤,為甚麽扮做小童來這裏?”柳鳳集問道。
永嘉擺擺手,道:“錯了,我老人家根本沒有扮做小童,只是天生長這麽面嫩。”
柳鳳集默然片刻,又問:“那麽,您老人家來京師做甚麽?”
永嘉笑道:“四處逛逛呗,長安好生熱鬧,一不注意就過來了。”
“那麽為甚麽要刻意到我身邊?我這裏好似沒甚麽可以讓您老人家喜歡的,說起來,盧少連家更适合您。”這種賣友求解脫的事情讓盧小郎君曉得了一定會大哭的。
永嘉吞下最後一口赤金,舔舔手指,蹭到柳鳳集身邊,擡頭盯着他的臉,認真答道:“那天你洗澡,我看見啦,你們凡人不是說看到人家的身子,便要負責麽?所以我要對你負責。等我長大,定會娶你回家,你放心。”
柳鳳集婉拒道:“您對我們凡人的事情不大清楚,故有這個誤會,說看到身子要負責,是指女子,男子是無礙的,您大可不必對我負責,何況咱們仙凡有別?”
永嘉搖頭:“這樣不對,怎麽可以重女輕男?你莫要自輕自賤,像你這樣好看的人,身子當然也是頂頂重要的,怎麽可以給我白看了去?至于仙凡甚麽的,我不在乎。”
柳鳳集無奈,道:“您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而且我身為男子,是嫁不得人的,您老人家還是別負責了罷。”
永嘉還是搖頭:“不成不成,我不嫌棄你是男子,何況這世上的女子都不如你好看,怎麽嫁不得?”
柳鳳集終于抛出殺手锏:“然則,即便我肯嫁,等您老人家長成,我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永嘉登時怔住。
柳鳳集微笑:“所以,您老人家……”永嘉忽然伸手按住柳鳳集的嘴,截住他後頭的話,正色道:“這是個問題,不過你放心,我總能想法子解決,便是去陰間将你再拖出來還陽也好,總會負責到底的。”
柳鳳集忍不住笑了,這個天真的蚩尤,認準了一件事,竟是這樣執拗。這個笑容難得的純粹,沒有帶着一絲一毫的僞裝,便如春花綻放,極是動人。
永嘉很是迷戀地盯着看了半晌,竟不敢伸手去碰柳鳳集的臉,只是小心翼翼地拉住他長長垂落的袖子,說道:“他們叫你子羽,我曉得那是個醜人,你這樣好看,我便叫你阿羽罷,你也別叫我甚麽老人家,叫永嘉好不好?”
柳鳳集莞爾一笑,道:“也罷。你既死心跟着我,便先作我的書童罷。只是要永遠聽我的話,且在人前必須尊稱我為郎君,不然我便死了還陽也是不肯嫁你的。”
永嘉大喜,忙不疊點頭道:“好,好,就這麽說定了,我乖乖聽你話,等我長大了,你便要嫁給我。”
柳鳳集微笑道:“好,便如此說定了。”
于是永嘉就這麽把自己漫長的一輩子給賣了,渾然忘了凡人之短命會給他帶來多大的困擾。待千百年後,不曉得這個天真的蚩尤會不會後悔?
為美色所迷的永嘉此時此刻丁點兒也沒想到以後,只是笑眯眯看着柳鳳集,只覺眼前此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美不勝收,随便笑上一笑,簡直讓人酥麻到了骨子裏,想到自己終于能娶到如此順心遂意的美人,實在是心滿意足,卻萬萬沒想起來古人的那句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凡是将柳鳳集只看做個美人的,或多或少總要在這個美人手上吃些虧,即便是大唐帝國最高貴美貌聰慧果敢的廣陵郡王,亦如是。
說起鳳集的官路不暢,與這位郡王着實大有關系。以鳳集河東柳氏的出身,少年時才名已然遠播,又是當朝首席宰相顧相公的門下,在聖人登基的事情上也有功勞,如此人物本該官運亨通,炙手可熱,偏偏不巧被廣陵郡王李淳看在了眼裏。
李淳是聖人第二子,正宮所出的天潢貴胄,聖人登基後,本已受封廣陵王,以他素來的盛名,若肯搏一搏儲君之位也是大有可為,誰曉得聖人身體有恙,無力管束諸子,李淳竟忽然學了壞,豢養了大批歌伶不說,還收了幾個貌美的娈童陪侍左右。若只是暗地裏做這些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竟膽大包天,把手伸到了朝廷命官身上,盯上了京師第一美人柳鳳集。
鳳集被他糾纏幾次,自己還不動聲色,性格耿介的十二郎已忍無可忍,将此事捅到了顧相公座前。顧大家是何等嚴厲的人?連聖人也十分怕他,眼裏哪裏容得下沙子,當下奏請了聖人,下旨重重貶斥了一通李淳,将他的爵位褫奪一級,又降回了郡王。顧相公愛鳳集之才,怕他被聖人遷怒,也将之雪藏了起來,只待風波過後,再行重用。
但此事一出,天下人無不知李淳頑劣,不堪擔當重任。原本聖人身子不好,朝中大臣們想着定會早立儲君,已有些人瞄上了這位當年的好聖孫,此時卻一股腦放棄了他,轉投別家殿下。
李淳大約很是失落,更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每日聲色犬馬,不過在聖人面前倒是極其乖順,隔三差五還獻些美人入宮,父子既然一個德行,聖人自然由他去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到了仲春,義陽公主的詩會如期舉辦。這詩會迄今已有十幾年,着實有不少好句佳篇問世,其作者自也聲名大振。因本朝取士重詩,故頗有一些人将這個詩會視作終南捷徑,因此規模一年較一年更盛大。無數人摩拳擦掌,只待在公主面前一顯身手,好謀個進身之階。
鳳集等人素有才名,自然被邀請在列,只是今年鳳集身邊多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各種狀況層出不窮,還在馴服中,因此托病請辭了,只王希平幾個應邀前往。
然則,恰恰是鳳集沒有出現的這一年詩會,廣陵郡王李淳便帶了個絕世的美人出場了。
這美人正值年少,柳眉鳳目,一身清華之氣,還做得一手好詩,最令人啧啧稱奇的是,此人無論容貌氣質,都與柳家二郎有七八分的相似,聯想先前李淳爵位變動的事情,個中含義便不言自明。
既然得不到柳鳳集,有個替身也是好的。
李淳如是想,寡居十餘年的義陽公主,也是如是想。這個名叫劉仲文的少年實在是美得驚人,以義陽公主之閱人無數,也是驚豔,不免話裏話外誇獎了幾句。李淳何等通透,雖然百般不舍,也只有忍痛割愛。詩會與會之人實在太多,此事遂傳得沸沸揚揚,長安城中對這件事褒貶不論,到末了,卻都不得不贊一句,劉郎确實貌美。
這話傳到鳳集這裏,他只是一笑了之,永嘉卻大感興趣。天底下竟然有比得上他家鳳集的美人麽!這厮原本插在柳鳳集書案邊上裝燭臺,此時便蠢蠢欲動。鳳集眼角掃過來,永嘉立刻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求道:“腿酸,歇一會成不?”
鳳集正坐在書案前頭,凝神翻着一卷書,神色不動,道:“你這個樣子,又要到哪裏去?”
永嘉苦惱地摸摸頭上的角,抱怨道:“還不是你,真是越有錢越小氣,甚麽都不給吃,餓得我老人家只好啃蚩尤珠,弄得又這副樣子。”
鳳集淡淡答道:“若依你原先吃法,遲早給人知覺。我費了不少力氣才抹平了大理寺積存的那些舊案,你又要惹事麽。”
永嘉鼓起白嫩嫩的包子臉,放軟了聲音,做可憐狀:“可是肚子好餓。”
鳳集依舊淡淡的:“餓不死。”
永嘉暗自腹诽,是餓不死,可是能看不能吃,好饞!
能看不能吃的,除了金石之外,大概還有眼前這位貌美如花卻心機深沉的柳家二郎。沒辦法,誰叫這個糊裏糊塗的蚩尤一時不察,就答應了那麽個不平等條約呢?在他終有一日長大之前,只好老老實實做書童,忠心耿耿伺候自家未來的娘子。
還得無條件聽話。
說起來簡直字字是淚。永嘉活了幾百年,終于嘗到了被人管束的滋味,比起這些,先前四郎的那些做法實在是太縱容了太溺愛了,讓永嘉不由得心生懷念。而自己偏偏喜歡了這麽個人,上趕着讓他管,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鳳集忽然放下書,對他微微一笑,道:“後天我不當值,算日子,到時候也能放你出去見人了,要不要随我出城去走走?”
永嘉大喜過望,瞬間将方才那些怨憤丢去了九霄雲外,忙不疊點頭道:“好啊好啊,我去!”
打一棍子便要再給個甜棗,柳鳳集顯然深谙此道。
作者有話要說: (郎君,唐代對自家主人的尊稱。)
(子羽,孔子門徒。複姓澹【音tán】臺,名滅明,字子羽。澹臺滅明拜孔子為師時,孔子見他長相醜陋,認為沒多大才能,不大瞧得起他,後來澹臺滅明往南游學到吳地(即楚國,後老死在楚國)跟從他學習的有三百多人,他有一套教學管理制度,影響甚大,是當時儒家在南方的一個有影響的學派,其才幹和品德傳遍了各諸侯國。孔子聽到這些消息感慨地說:“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