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竊案
第二章竊案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無非是再撬開一扇門,排闼直入。此人行囊中卻沒甚麽貨物,幾大箱子全是書和一些墨卷,此外就是随身物品并一袋通寶,大約幾百錢。倒是裏間找到個沉甸甸的匣子,在燈下打開,裏頭各種金銀玉器珍珠瑪瑙,香氣濃郁,寶光燦爛,四哥那塊蚩尤麟也妥妥當當用綢布包着,放在這裏頭。
永嘉吞了吞口水,忍住把蚩尤麟給四哥拿回去的念頭,先給秀娘挑了一個挂滿珍珠瑪瑙的金步搖,嵌的五彩珠玉很是華美,轉念一想,又放下,換了支晶瑩通透的寶藍琉璃簪子,再拿了一對嵌寶金指環,式樣簡單,但設計精巧,做四哥和秀娘兩個的新婚賀禮。然後在匣子裏翻翻找找,取出一枚模樣敦實憨厚的銀指環,摳出嵌的紫色寶石丢掉,将指環含在口裏,一邊當糖果吮着,一邊繼續翻,終于找到一對分量十足的金臂環和一副挂了好大一塊鎖片的純金璎珞,撈起鎖片咬一口,香軟彈滑。永嘉只覺無比幸福,将那些零零碎碎或嵌或挂着的珠翠都弄掉,丢回盒子裏,捧着其餘的東西,一溜煙跑回了家,臨走還沒忘将這位貌美如花的奸商妥妥帖帖放回床上,還替他關好了門。
這叫做盜亦有道,永嘉得意,我還是很厚道的嘛。
不過,劉仲文可全然不是這樣想的。
當然,賊與失主的想法永遠都是不同的。
第二天,終于醒過來的劉仲文摸着自己額角上的大包,默默看着案上打開的匣子,匣子裏面的珠寶被撒得滿書案到處都是,少了幾樣,不多,還有些飾物鑲嵌的昂貴寶石還在,底托卻不見了,這裏頭最值錢的莫過于那塊波斯貓兒眼,原本嵌在一挂璎珞上,偌大一挂璎珞被辛辛苦苦抱走,比之價高過無數倍的貓兒眼卻留下了。
這個偷兒好生奇怪。
不過,也幸好貓兒眼還在,劉仲文掏出帕子,仔仔細細将它擦幹淨,包了起來收入懷中。劉家上下此番掏盡家底也不過湊出這麽一匣子東西,還不曉得能否入了哪位權貴的眼,讓劉家那位最得意的,卻在僻處西北的秦州做了整整五年半長史的嫡系子弟,有個門路望上動一動。別的物事丢了,有新得的那塊火精在,還勉強可說過去,若是這顆從漢代傳下來的貓兒眼被盜,他便是傾家蕩産,将自己零碎切了賣肉,也是賠不起的。
但無論如何,被偷了東西,總是不大愉快的事情,劉仲文心胸再寬廣,也免不了收起那柄笨賊遺落的石刀,以圖後效。
而一路抱着蚩尤珠的永嘉,盡管此次出行依舊穿戴得嚴嚴實實,遮住滿身赤鱗和頭上兩根紅潤潤的小角,還必須窩在馬車裏不得出去,但摸摸懷裏大把的零嘴兒,還是心滿意足地不得了,早已将這柄可做呈堂證供的刀子丢在了腦後。
定陽鎮從屬于江南東道的衢州府常山縣,本已偏僻,原先住的小開河村更是标準的窮苦山村,自五十多年前,四郎身體開始衰敗,眼見着死期不遠,為防着永嘉不通世事,日後難以獨立生存,從而帶着他出山見世面開始,屢次搬遷,選的定居處都是類似這樣不起眼的所在,而四郎此次的目的地卻是江南西道的江州府,毗鄰鄱陽湖,繁華興盛。
永嘉趴在窗口看着外頭大道上漸漸增多的路人和遠處已然依稀望得到的高聳城牆,興奮之餘又有些糊塗,問四郎:“為甚麽搬去這麽個大城?城裏種不得地,你又不會做生意,難道大家一起餓死?”
四郎答道:“我快到日子啦,臨死前,總得帶你去認認當年大君和你娘認識的地方,日後便是見不到大君,時常回這裏看看,也是個念想兒。”
永嘉早聽過當年阿爹是如何拐騙良家少女——陳郡謝氏驚才絕豔的十四娘——也就是他阿娘的英勇事跡,聽到這話,忍不住撇撇嘴,道:“也好。也省得日後我去救他時,顯得對他的事一無所知。”
四郎默默扶了扶額頭,忍不住勸道:“大君既然讓我帶你走,便存了叫你再不回九黎的心思,如今那邊早換了不曉得多少代,只怕沒多少人還記得大君的事情,你又何必巴巴趕過去,讓他們再想起來?”
永嘉很是不滿:“阿爹被壓在山底下,我做兒子的,總不能眼看着甚麽都不做。原先不是有個叫沉香的,為了救他家阿娘,把一座山都挖開了麽?他那麽小小的力氣都能做得到這種事,我當然更沒問題。早點找到阿爹,正好叫他想個法子幫我趕緊長大,長了幾百年才這麽一點點高,磨死人了。”
四郎嘆口氣:“你生來便是這樣了,只怕大君也不曉得怎麽回事,不然當初也不會只許了我四百年的壽命。按理說,大君一脈都是自打落地就曉得說話走路,要藏起身上的麟角只是一動念的事情,之後簡直是見風就長,幾個月便可成人,幾年不吃不喝也是好端端的,四百年的光陰足夠強大到橫行世間。你卻不同,便是日日守着蚩尤珠,還是長得極慢,四百年過去,只将将長到平常孩童四歲大小,而且麟角鮮明,迥異常人。若封住蚩尤珠,你的麟角倒是不見了,卻一日日虛弱下去,只得靠金石勉強度日。以前還有我與秀娘為你掩護,等我死了,你還是這樣子,着實難弄,難怪你煩惱。”
永嘉滿不在乎道:“這倒沒甚麽,反正守着珠子,隔幾天躲在無人處取出來舔舔,我也餓不壞,你和秀娘便放心的死罷。”
秀娘原本在車子的角落默默地坐着,好似在閉目養神,聽到永嘉這話,忽然坐起身,臉上像凍了冰,一把掀開簾子,挪到了車子外頭去。
永嘉眨眨眼,悄悄問四郎:“她這樣子,是惱了麽?”
四郎微笑:“不用管,女人嘛,總是莫名其妙的。”
永嘉很是贊同,和四郎一起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換來秀娘兩記冷森森的眼刀。
江州果然是大城,在永嘉這樣的土包子看來,物價着實高得吓人,最最普通的客棧,最最普通的房子,加三餐,一日竟要三十五文錢。永嘉剛剛藏好蚩尤珠,身上的麟角一時還收不住,只能躲在車裏瞅着四郎在那裏一枚枚望外遞着香噴噴的通寶,一邊肉痛,一邊考慮要不要将懷裏的金銀取出那麽一丢丢找個銀樓賣了,好充實行囊,後來轉念一想,以四郎的脾氣,曉得這些金銀的來路,定會要自己統統給那個美人奸商還回去,這可大大的不妥當。
還是趕緊當零嘴兒啃完了罷,毀屍滅跡,消除罪證。
四郎辦好了手續,回轉來付了車錢,拿起行李,和秀娘抱着永嘉進了店。見永嘉從頭到腳蒙的嚴嚴實實,店主很是狐疑地望了望,四郎解釋道:“孩子路上着了風寒,還沒好。”
店主釋然,忙笑道:“春日裏着了風可不易好,咱江州城裏盡有好郎中,需要介紹只管說,我叫人領你們去。”
四郎也殷殷謝了。
永嘉縮在秀娘懷裏小聲嘟囔着:“每次都是風寒,也不曉得換換花樣……嘶!痛……唔唔”
秀娘底下掐他屁股的手指收了力氣,溫溫柔柔看着他,柔聲道:“我兒乖。”
永嘉悲憤,女人甚麽的,最讨厭了!
頭上長角身上披麟的怪模樣顯然不适合出門,自打住進店裏,永嘉被迫足不出戶,足足等到第三日午後,才終于從鏡子裏看到自己的麟角已隐了下去,便興高采烈捉住四郎道:“四哥四哥,我想出去逛逛!”
他興奮之餘沒留神力氣大小,四郎本在榻上看書,被他拉的手臂幾乎斷掉,連忙笑着告饒道:“松手松手,小祖宗,我帶你出去還不成麽?不過咱倆可得說好了,再嘴饞也不準去啃人家車輪子!”
永嘉翻了個白眼:“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現在還說,不煩麽?”
車輪子甚麽的,只有那麽一丢丢包鐵,不中吃,他笑眯眯的想,要吃,便得吃得酣暢淋漓,還要神不知鬼不覺才好,不過這個話,可決不能對四郎說。
這會子秀娘去後院洗衣服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眼珠子轉轉,又道:“四哥,我想自己出去成不成?”
四郎蹙眉:“不成,你自己出去我不放心。”
永嘉安撫道:“沒事沒事,我斷然不會惹禍的,比起外頭那些人,我也是老人家了,即便出了甚麽事,也會讓着旁人的,你只管放心罷。”
四郎只是搖頭,坐起身穿鞋子,顯見得是鐵了心要帶永嘉一起走,永嘉早一把将他重新按倒,笑眯眯道:“四哥,現如今你身子已弱得抱不動我了,還逞甚麽強?安心養足氣力才好領我去湖口鎮,看看阿爹阿娘當年相識的地方長得甚麽模樣,這會子便不用勞煩你啦。”說完,不由分手扯過被子,将四郎團團裹住,還好心拍了拍。
他力大,被子卷得極緊,四郎死期将近,本就衰弱,更是一時掙脫不開,眼睜睜看着永嘉笑嘻嘻地往外走,只來得及叮囑一聲:“不準闖禍!”
永嘉回頭笑着揮揮手:“只管放心罷!”
四郎心中不由得湧上來濃濃的不安。
這種不安持續到永嘉全須全影的回來,到第二日一行三人走了一趟湖口鎮又返回,依舊沒有消散。等到城裏各處貼出了告示,道如今城中來了飛賊,警示居民晚上務必關門閉戶,小心門窗,四郎的不安一下子到了頂點。
他問永嘉:“這告示裏說的飛賊,就是你罷!你又去偷吃了誰家的東西?”
永嘉正色反問道:“怎麽可能?我口袋裏有吃的時候,絕不會偷別人的。”說完下意識捂了捂袖袋,那裏頭藏着半個手掌大一塊金片,還沒舍得吃完,只在無人處時常摸出來舔舔解饞。
四郎嘆口氣,待要再說甚麽,秀娘無聲地遞過來一盞茶水,溫熱的手指輕輕拂過四郎的手背,四郎看看她,微微一笑,終于甚麽也沒說。
四郎煩惱的,大約只是永嘉有這個本事無法無天,自己卻再沒有多少時間去管束他,倒從沒發愁過他家永嘉會不會吃虧。而敕命負責江南西道,此時正巡查到江州一帶的監察禦史李從佳,煩惱的便是他頭上的烏紗帽了。
飛賊不可怕,沒文化又有膽氣的飛賊才可怕。
富人不可怕,有背景有地位的富人才可怕。
任上出了案子不可怕,任上出了案子又被頂頭上司抓個正着才最可怕。
這一遭,他全趕上了。
有背景有地位的盧少連盧小郎君,範陽盧氏嫡系嫡子,家資巨萬就不說了,家裏頭但凡做官的,就沒有低于五品過!這樣的富人偏偏遭了飛賊,被偷的東西還都是盧小郎君的珍藏!飛賊居然還把好些被盧小郎君看做眼珠子的寶貝給拆零碎了!
盧小郎君很生氣,李禦史很害怕。
如果盧小郎君直接發作一場,甚至拎起鞭子抽他一頓,李禦史或許還不會這麽害怕,可是人家小郎君只是輕描淡寫道:“我才來江州幾天就遭了賊,看來這地面着實不太平,回家倒要和大哥好生說道說道。”
李禦史想說,這地面真的太平很久了,如果您不是十幾大車的行李嚣張招搖地住進江州城,飛賊也不會盯上您。您丢了甚麽,我給您補上還不成麽?能不能不找家長?盧大郎那是當朝三品禦史大夫,是他這等區區八品監察禦史的頂頭上司,這麽小的事情,真心用不着驚動他老人家啊!
當然這話不能直說,李禦史很殷勤地接管了這原本是江州地方官的差事,向盧小郎君誠懇保證十天內破案,敬請小郎君放寬心。
盧小郎君表示勉強接受,于是李禦史更煩惱了。
李禦史煩惱,他手下的禦史裏行們不免壓力倍增,每日裏辛苦奔波在偌大的江州城大街小巷中,尋找可能的蛛絲馬跡。
同樣身為禦史裏行的柳鳳集和王希平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不過素來是魏晉佳公子風範的柳鳳集,此時看起來居然也是一派雲淡風輕,同僚們忙得恨不得腳不沾地,他卻和王希平坐在浔陽樓頭逍逍遙遙地品茶,而同席的,恰恰就是那個據說很惱火很生氣,已經連門都不願意出的盧小郎君,盧少連。
盧小郎君年未弱冠,面白唇紅,一身亮閃閃的遍地金錦袍,大紅靴子白玉頂冠,腰裏佩劍的劍鞘上還嵌着幾大顆碧綠油青的玉石,整個人簡直鮮豔極了,偏偏這麽大紅大綠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倒也不難看。
他慢悠悠吃了一盞茶,才對背向窗子而坐的柳鳳集笑道:“久聞子羽大名,今日才得一見,風采果然不凡。”
柳鳳集謙道:“不敢,仆乃螢火之光,不敢與小郎君争輝。”
盧小郎君擺手:“哪裏哪裏,子羽當年白馬入長安,在義陽公主的詩會上,峨冠博帶,風姿翩翩,一句‘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奪得魁首,絕世之姿令世人引為神仙中人,吾雖未能适逢其會,但只是想想,已足夠驚豔。”
柳鳳集還要再謙,早煩了裝模作樣的盧小郎君已經一屁股坐在了他旁邊,對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啧啧贊嘆道:“果然好看。我一直好奇,眼高于頂又以美貌著稱的廣陵郡王會那麽使勁誇獎的人,究竟長甚麽模樣,如今得見你一面,這輩子便不枉了。你這等美人,又出身柳家,何必汲汲營營走那勞什子科舉宦途,步步受小人刁難,若肯乖乖陪義陽做幾首詩,管保你官運亨通,錢帛滾滾而來。”
柳鳳集微笑道:“那麽,盧小郎君又為甚麽逃出長安?”
盧少連語塞,微怒道:“最煩你們這些做禦史的,耳目太靈,甚麽都瞞不住,看在十二郎份上,不和你們計較。這話也就和你們說說,別給我外傳,我不過最近和宜都玩得好些,賢妃娘娘就開始和我家影影綽綽提起了婚事,可是宜都今年才十歲,還是個娃娃,賢妃娘娘不在意,我可不能跟着胡鬧。”
他拍拍手,随即笑道:“不說這些,你給我遞條子,說要見我,如今見着了,卻怎麽說?”
柳鳳集笑笑,坐在一旁的王希平接口道:“小郎君前日裏遭賊,丢了不少東西,我等奉命追查此案,有些事不明,還請小郎君指點。”
盧少連聽了這話,登時怒火中燒:“那個小賊!被我捉到了,千刀萬剮!他若好端端的拿走我也不心疼,偏偏把那些寶貝拆得七零八落,簡直是暴殄天物,不可原諒!”
王希平默默擦汗,敢情盧小郎君心疼的不是東西丢了,而是那個沒文化的飛賊沒有好生珍惜這些東西。
“那麽請問小郎君,失物單子共列出了二十七件物事,其中有二十二件後頭注着拆損,不曉得都是哪些部分被拆走了?”
盧少連氣哄哄答道:“那個不開眼的小賊,只拿金銀器,但凡嵌着寶石的,就把上頭所有寶石都給我留下,盜走金銀,要知道那些鑲嵌工藝現在好些都已失傳,他就這麽給我拆了!!!拆得那叫一個幹淨,比最老到的金匠還厲害,寶石上毫無金銀殘留痕跡,簡直像狗舔過一樣。”
那邊永嘉在自己房裏登時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作者有話要說: (“清香傳得天心在,未話尋常草木知”這兩句出自明代大家方孝孺,被我剽竊了。)
(禦史裏行就是實習的禦史,唐代禦史臺為最高監察部門,設禦史大夫1人為其首長,以禦史中丞為其副。下設臺院、殿院、察院。
臺院有侍禦史六人,掌糾察百僚、彈劾不法;審判皇帝特命的案件,并與門下省的給事中、中書省的中書舍人分直朝堂,受理冤訟,號稱“小三司”。侍禦史還有專人分管禦史臺官署的日常雜務。侍禦史在諸禦史中地位最高,職權最重。
殿院有殿中侍禦史九人,掌殿廷供奉之儀式,糾察朝會典禮失儀和随駕檢舉非違等事。
察院有監察禦史十五人,資歷淺者稱“監察禦史裏行”,掌監察地方官吏及尚書省的六部。唐代以“道”為監察區,唐太宗時全國劃分十道,玄宗時增為十五道。每道派監察禦史一人,後來也稱巡按使、觀察使、按察使等。
禦史臺三院的設置與明确分工,說明中國封建社會的禦史監察制度已經發展成熟。為了保證禦史能夠獨立地行使彈劾權,唐代改變了過去由禦史臺長官選任禦史的做法,而由吏部選任,有些禦史還是由皇帝親自任命的。禦史除了具有監察職能外,還有一定的司法審判權,這是中國禦史監察制度的一個特點。這種情況除了前面提到的小三司外,如遇有特別重大案件時,可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中丞共同審理,稱為三司推事。
柳鳳集和王希平是監察禦史裏行,新唐書裏記載那時設監察禦史十五人,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僚,巡按州縣,獄訟、軍戎、祭祀、營作、太府出納皆莅焉;知朝堂左右廂及百司綱目。屬于品階不高但權力很大,專管得罪人的官兒。)
(地圖原先查錯了,用的玄宗天寶年間的地名和各道分布圖,其實到本文所寫的德宗年間,已經變得很厲害,但既然大歷史都被我篡改,地圖甚麽的,也就浮雲了罷,我懶得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