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銀珠
第一章銀珠
春日裏,天漸漸暖了,可到了傍晚,日頭落下去時還是有幾分寒氣。秀娘起身挂上竈間的門簾,在竈下埋着的火灰中夾出一根微微帶着紅意的柴火,吹吹,那點紅便亮了起來。引火,填柴,竈下熊熊的火光照亮她的臉,也照亮了竈旁埋頭把玩着甚麽的孩子。孩子約莫三四歲大,瘦瘦小小的身體,一身青布衣服幹幹淨淨,只在不顯眼的地方些微兩三個補丁,頭頂绾了個小小的發髻,插了根木簪。
秀娘柔聲問他:“要不要吃盞茶?”
孩子埋頭只是弄着手裏的物事,随口答道:“嗯。”聲音很是清亮。
秀娘點點頭,自竈旁的暖套裏取出個纏枝牡丹的薄瓷茶壺,摘下倒扣在茶壺頂上的同色茶盞,倒了一盞茶遞到孩子的手上。暖套與茶壺俱舊了,上頭的刺繡與釉色卻還鮮豔如昔,華彩非凡,與周遭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孩子伸手接過茶,道一聲“多謝“,便将茶一口口抿着喝了,将茶盞遞還給秀娘,依舊埋頭弄着手裏的物事,仔細看,卻是一把石刀,磨得十分薄而鋒利。
秀娘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自去弄飯。很快,屋頂上冒出的炊煙便帶着飯菜的香氣,随着風飄得很遠很遠。
遠處的村口傳來些嘈雜的聲音,是耕作了一天,勞累不堪的人們陸續回到了村子裏,門前響起四郎說話的聲音,秀娘一喜,便要迎出門去,卻聽到他沒急着進來,立在小院門口,在與鄰家大伯說着甚麽。鄰家大伯還在那裏殷殷叮囑:“永嘉的病總是要治的,錢上的事情,有我們東家西家湊一湊,好歹請郎中來看看,吃幾劑藥,免得耽擱了。“
四郎唯唯應了,謝了大伯,進了門,便轉身落了門板。秀娘迎上前,四郎望着她一笑,道:“晚上風涼,早些落門板,免得永嘉受冷。“
秀娘心中模糊地猜到甚麽,立在那裏不動,四郎走近她,又是微微一笑,道:“是時候啦,收拾收拾東西,明天就走。”
秀娘怔了怔,只覺胸口憋悶得慌,答道:“是。”
四郎用被辛苦的勞作磨砺得很是粗糙的手指撫了撫她的頭發,安撫道:“阿秀……乖,在這裏待了兩年,已經太久了。”
秀娘低聲應道:“是。“
四郎展顏笑道:“搬家也好,咱們租輛大車,永嘉便日日夜夜抱着那匣子,也不會有人發覺甚麽,他能吃個飽。免得我天天辛苦得要死,他還是越來越弱。“
秀娘回頭望望,竈間的簾子遮得嚴嚴實實,裏頭一丁點動靜也沒有,想來永嘉又入了迷,全沒聽到這邊的聲音,她忍不住有些委屈:“少君但凡多似常人幾分,也不必這樣折騰,你現在的身體,哪裏禁得起……”
四郎立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噓……”他笑,“不可說。”
他的眉眼彎彎,很是溫柔,恍似當年,只有從眼角深深的皺紋,還是看出了歲月的痕跡。這個曾經挺拔而英俊的少年,如今,畢竟老了。
秀娘胸口越發憋悶,卻不敢再說,只取另一口小竈上燒着的熱水,引着四郎去了東廂,伺候他洗手更衣。
四郎脫了外衣,挽起袖子,一邊洗手一邊低聲嘆道:“咱家大君是甚麽人,生下的小郎君自然不平凡。只可惜十二娘是凡體,弄得永嘉不上不下,這些年月只得苦熬,但他總有長大的一天,到時候就好啦。”
秀娘不做聲,待四郎洗好,端起盆便出去了。四郎換過衣服,到竈間門口掀開門簾,揚聲笑道:“永嘉!看四哥給你帶甚麽回來了?”
永嘉聞聲擡頭,一張小小的臉孔上滿是笑容,迎出來撲在四郎身上笑道:“四哥!”
四郎彎腰抱起他,捏捏他的臉,笑着問道:“一天不見,想我不想?”
永嘉回頭一口就咬在了四郎的手指上,四郎假意呼痛道:“小狗麽!總是咬人!還想要四哥帶回來的好東西麽?”
永嘉吐了吐舌頭,伸手到四郎懷裏掏摸,摸半天一無所得,四郎笑:“快別找了,怪癢癢的,不在這裏。”說着,他放下永嘉,在腰帶裏摸出個物事遞過去,“看,這是甚麽?”
永嘉伸手接過,只覺入手很是沉重光滑,尚帶着四郎身上一點點暖意,側頭借着竈間的火一看,禁不住喜得一聲大喊:“啊!”
秀娘聞聲,也看過來,卻見火光映照下,永嘉手中托着沉甸甸一只銀珠,徑有寸許,雪白光亮。
永嘉已亟不可待地掙下地,握住銀珠咚咚咚跑進了他住的西廂房。
秀娘憂心問道:“這珠子,哪來的?”
四郎微笑道:“左右要走了,便拿那六畝田,并種下的黍子一并折算給了王家。”
秀娘蹙眉道:“便是加上黍子,也不夠這只銀珠。”
四郎遲疑了一下,不由自主将左臂往後藏了藏,秀娘凝視他片刻,驀地恍然大悟,再不管甚麽尊卑,一把搶過四郎的左臂,将袖子高高挽起,果然上臂外側寸許長短,圓圓一塊傷痕,鮮血初凝。
秀娘急得跺腳,卻無法可施,氣苦之極,勉強壓低聲音道:“怎麽這個也拿去換錢,有這鱗甲,有這鱗甲,說不定……”
四郎笑道:“越發像管家婆了,居然管到了我的頭上,只是欺負我心軟。”
秀娘眼圈發紅,看着他,眼淚在眼睛裏轉來轉去,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四郎默然片刻,放下衣袖,輕輕撫摸秀娘頭頂,柔聲道:“沒關系,反正我命不久長,有沒有這塊麟,也沒甚麽相幹,只是以後再沒第二塊兒啦,永嘉再餓肚子,便要辛苦你一個人想法子。”
秀娘搖搖頭,目光低垂,輕聲道:“是大君吩咐我跟着你的,我便是你的人。”她頓了頓,聲音又低下去幾分,語氣中卻多了些決絕,“等你死了,我一定把你帶回九黎安葬,誰敢攔着我,無非盡力一拼,大不了陪你一塊兒死在那裏罷了。至于永嘉,便讓他自個兒過。”
四郎失笑道:“說着說着就發狠,大君原本那麽多婢子任我挑,本想挑個娴靜聽話的,卻選了你這麽個兇巴巴的小娘子。好罷,不管永嘉便不管,便讓他自己闖蕩去罷,但你也不必非得回九黎,這麽些年過去,族人已傳了多少代,早沒有認識的人啦,身上沒有蚩尤鱗,他們怎麽會讓我葬進祖墳?你硬去争個頭破血流也是無益,還不如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把我埋了,然後嫁個年輕本分的郎君,好生過完剩下的日子,再不用守着我這個老頭子啦。”
兩行淚從秀娘眼中緩緩流下來,她再也禁不住,将臉緊緊貼在四郎肩膀上,低聲哽咽道:“你哪裏老了,你老了,我也同樣老了,四百多年的日子一起過來,除了你,旁人我都看不上。”四郎微微一笑,笑容中略有幾分苦澀,他擡起頭向東望去,目光深遠,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看到了那極東之地。
西廂裏,永嘉緊緊握着銀珠,貼着簾子站在門口,面容沉靜,再不像方才那般幼兒的純真稚嫩。
任誰一口氣活了四百多年,哪怕其中一多半時間都住在深山,也沒辦法再像幼兒一般純真稚嫩,心思再少,也是有的。永嘉就有很多煩惱,例如,他的身體長得實在太太太太慢了!慢得簡直令人發指。按常理,四百多歲的人,也是半個彭祖,便該是白須飄飄,童顏鶴發,看着又睿智又沉穩又有本事,俨然太公重生黃石再世的模樣,哪有似他這樣,四百年光陰過去,居然還是個經常要鬧肚子餓的垂髫童子。
永嘉咬牙切齒盯着手裏的銀珠,這珠子當真雪白純淨,個大圓潤,看着就口感上佳。這幾百年來,他零零碎碎的各樣金石吃過無數,銀子雖比不得煉化的金子來得香滑,但勝在生吃時很是軟脆,尤其這顆珠子聞着氣味純正,想是吃起來必定入口即化,絕無渣滓,着實引人口水。
然則這顆珠子是四哥拿他的本命鱗甲換的,他有點舍不得吃。那片鱗甲,記得小時候曾聽四哥閑聊時說過,是九黎族身份的象征。九黎族始祖就是當年那個大鬧中原,和黃帝打得不可開交的蚩尤,其族人力大無窮,可吞金石,刀槍不入,但歷經幾千年滄海桑田,九黎族人的蚩尤血統已經非常稀薄,除了族長一脈因有蚩尤珠護持,壽命綿長,因此血脈還算純正,依舊保持幾分法力,其他人除了身上有多多少少幾塊蚩尤麟,已與常人無異。族人去世後,蚩尤麟會脫落,顏色赤紅,質地堅硬無比,若以之鍛造成兵,其光如電,可削金玉。有少數一些蚩尤麟流傳于世,世人只看其色火紅,稱為火精,是不可多得的鑄劍材料,千金難買。四哥這回想是看自己一連幾月餓得狠了,又實在弄不到錢,無可奈何之下,竟生剝了身上唯一一塊麟拿去賣掉,換了銀珠給自己充饑。
不曉得哪個奸商買去了四哥的麟,當真可恨,蚩尤麟是何等的神物,居然只換了這麽小一顆珠子,若碰上個識貨的,怕不得搬來個金山銀山才夠?
永嘉想着那高高的金山銀山,簡直可以聞到撲鼻而來的香氣,越發餓得難耐,終于忍不住呲起尖尖的小白牙,咔擦一聲,從銀珠上脆生生咬下一塊嚼了嚼,頓時清甜甘爽的銀水流了滿口。
好吃!
永嘉幾乎要淚流滿面。這麽好吃的銀珠,上回吃到已經是幾年前了吧!平時只能啃些銅鐵勉強充饑,還得提防附近的銅匠鐵匠問起,為甚麽謝四郎家的銅鍋鐵鋤頭一天到晚地壞?饒是幾年一搬家,也怕人議論,不敢敞開吃喝。何況四哥在掙錢上實在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丁點兒商業頭腦都無,只能老老實實種地,所得有限,也供不起他敞開吃喝,還不準他去偷去搶,若不是歷次搬家途中,他還能躲在馬車裏抱幾天蚩尤珠補充元氣,只怕早餓死了。而當年從謝家順手拿走的幾件金銀器物,也統統被少不更事的自己一股腦吃到肚子裏,不然留到現在,拿來換多少金珠銀珠不可得?
越想越郁悶,再狠狠咬一口,寸許大的銀珠,就這麽被他三口兩口吞落肚。永嘉舔舔嘴唇,恨不得再來那麽十幾二十顆吃才好,可是終究不可得,無非想想罷了。他已餓了數月,一顆銀珠落肚,登時覺得身上滿是力氣,忍不住便轉起了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蚩尤麟新剝,血氣未散,必定還帶着四哥的味道,原先不曉得,被賣的賤了,現下既然曉得吃虧,身上又有了力氣,何不追着氣味尋過去,找那個奸商好生理論理論,拿回應得的價錢呢?這不能算偷,也不能算搶,是我們應得的,也不要多,再給那麽幾十顆金珠銀珠,就馬馬虎虎吃點虧算了。但這事一定不能讓四哥知曉,那個老實頭,即便是那麽寶貝的蚩尤麟,賣得再虧,賣了就是賣了,也決計不會翻回頭再去多要錢的,因此只能夜裏悄悄出去。只盼那個奸商不要拿着蚩尤麟到處亂跑,最好乖乖呆在店鋪裏等着。
他心裏計較已定,面上卻甚麽也顯不出,只是露出一副吃飽喝足的餍足神态,袖子裏藏着這段日子辛辛苦苦做出來的石刀,笑眯眯團坐在席子上看秀娘伺候四哥用飯。
說來四哥好生可憐,自小跟在自己那個不靠譜的阿爹身邊做侍衛,不近女色,到後來,突生變故,再也不能回九黎,只得和秀娘各吞了阿爹一滴心頭血,得享長生,從此假扮夫妻帶着自己隐居至今,現在他二人壽限将至,自己還未長成,無力為他們續命,秀娘或許還有十幾年好活,四哥卻眼見得就不行了,竟是要終生孤老的架勢,自己怎麽也要在他臨去之前,為他圓了這個缺憾。
當夜,四郎和秀娘忙碌許久,将行囊收拾妥當放在堂屋,便都已歇下了,永嘉悄悄從窗子翻了出去,他人小身輕,落地毫無聲息,房裏的人竟是一無所覺。
正值深夜,月朗星稀,周遭一片安靜,只有隐約幾聲犬吠。永嘉微微彎腰,凝神仔細聞着,循着四哥的味道一路迅速找過去,自小開河村一路找到了臨近的定陽鎮上。幾十裏的山路走下來,四哥的味道原本是越來越淡的,到了鎮上,又忽然濃郁起來,永嘉大喜,曉得蚩尤麟定然還留在這裏。
定陽鎮不大,可也不算太小,總有幾百戶人家,永嘉平日出門極少望人多處走,只跟着四郎來過幾次鎮上,也不大識這裏的路,只是循着氣味一路向西北走,最後停在了一家名叫如歸的客棧門口。
味道很濃,就是這裏了。
原來是個行商,幸虧自己來得快,不然被帶得遠遠的,過了幾天,血氣飄散,便難找了。永嘉繞到側面的牆邊,找棵大樹,三下兩下爬上去,向內張望。裏頭是一棟兩層小樓,看格局,應當是一樓用飯,二樓住宿,現在樓上一排窗子都黑着,只有東南角的屋子裏亮着一點燈火,而味道恰恰便是從那個方位傳過來。
永嘉有些郁悶,這位奸商吶,都深更半夜了,你怎麽還不睡呢?當着你的面,總不好意思明搶。
但畢竟來了,也不能白來,永嘉緊緊褲腳,悄沒聲兒地跳進牆裏,從袖子裏拿出石刀,伸進門縫,挑開門闩,閃身進了屋子。在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下,屋子裏勉強可以看得清東西,他沿着樓梯上了二樓,摸到了那間亮燈的房間門外。
房間裏很是安靜,沾點口水在窗戶紙上捅破一個小洞,永嘉眯起一只眼向內望,見這房間甚大,依稀有兩個裏間一個明間,裏間全黑,明間放着幾口大箱子,窗前的書案上亮着一盞油燈,案邊坐着一個書生樣的人,正在燈下寫着甚麽。
燈光明亮,照在那人臉上,這人看着正值年少,長眉秀目,整個人便如同一幅水墨畫兒,幹淨通透得不見一絲煙火氣,只是神情安然地坐在那裏,卻是說不出的好看。
永嘉驚得微微抽了一口氣,世間竟有這樣的人!
永嘉以前不止一次想過,等自己長大,一定要娶一個全天下最好看的人,要比阿爹阿娘還要好看無數倍,但在他幾百年來想象的無數美人中,也從未有一人能比得上眼前這個人。
卿本佳人,奈何要做個奸商?
永嘉嘆口氣,只恨手裏沒有甚麽迷煙蒙汗藥,不然一股腦丢進去讓這厮迷迷糊糊睡過去,然後只管進去拿,神不知鬼不覺,現下只好做個入室強盜。他拎起石刀,在窗外對着那個好生美貌的人影比劃兩下,估摸好力度,甩手一丢,嗖一聲,石刀破窗而入,刀柄已端端正正砸在那人的額頭上。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這稱呼,在唐代既指父親,又指兄長,據說李世民給李治寫過一封信就是以“哥哥”作為署名的。我覺得挺好玩的^^ 所以自己親哥可以叫四哥,親爹也可以叫四哥,四郎和秀娘在人前冒充永嘉爹娘,但正經論起來,他們都是永嘉親爹的侍從婢女,和永嘉算是平輩,這個四哥怎麽理解都行。)
碼字慢,兩天一章,沒意外都是晚上6點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