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質子來登州這事兒不大也不小,要是質子的待遇着實不差, 在帝都的時候一應待遇按親王世子來的, 這回質子更是直接住進了總督府, 就等着白龍王拿東西來換人。不過關注此事的多是官場那些人, 像沈語遲這等一門心思撲在賺錢上的,壓根沒有多想,她也完全沒想到質子會和自家有什麽關系。
沈語遲正在和白氏商量着:“嫂嫂,《溽暑記》現在賣的火得很,我和永寧說過了, 等咱們自家開了書鋪子, 就把它的第二部 放咱們自家賣, 你覺着咋樣啊?”
開個書鋪子不算難事, 白氏笑着應了,又打趣:“你既能寫書,怎麽文言的成績還是那麽低?我要是裴先生, 心裏肯定納悶。”
沈語遲聽到裴先生三字,幹笑了聲:“我就是胡亂寫幾筆, 外面還有不少道學說我文筆差,寫出來的東西狗屁不通呢。”
白氏還要再說, 管事進來報道:“少夫人, 大娘子,沈良娣派人來了。”
白氏一怔:“沈良娣怎能派人過來?”沈家有個堂姐在太子府為三品良娣,據說很得太子寵愛。
管事答:“ 沈良娣心裏惦記着咱們,又聽說朝廷派人護送質子來登州, 所以派了這位管事劉娘子過來,跟護送質子的車隊一道來了登州,方便來能瞧瞧咱們。”
白氏不敢怠慢,忙笑道:“請人進來吧。”她又低聲吩咐:“去請裴先生過來。”因為楚姜遷居別院,白氏初次管家,沈正德命她有不懂或是拿不定主意的地方,務必請裴青臨來幫着參謀。
裴青臨剛一落座,沈府管事就請沈良娣派來的劉娘子就過來了。
白氏和氣笑了請她入座,寒暄道:“良娣在東宮如何?她在東宮過得好就是了,何必時時惦念我們,只要她過得好,我們也能放心了。”
劉娘子恭謹笑答:“回少夫人,我們良娣前些日子升了側妃,太子也看重她,如今已經上了宗室玉牒了。”
白氏驚喜:“不在帝都就是不方便,這樣大的事,我們竟不知道!”側妃位份僅在太子正妃之下,品階極高,還有玉牒金寶冊子,不是尋常妃妾可比,可見沈堂姐有多得寵了。她又問:“你們這一路可還好?沒什麽事兒吧?”
劉娘子委婉道:“這回負責護送質子的是承恩公府的人,承恩公府是太子妃娘家,咱們跟他們一道來的。”
太子正妃娘家人能看太子側妃手下人順眼才怪。劉媪說是側妃的下人,其實一直看着側妃長大,沈側妃一向拿她當半個長輩看待,故此她才敢在側妃娘家說這番話。
白氏聽她這般說,就知她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忙撫慰了幾句,又含笑道:“側妃娘娘不必急這一時,就是不送這書信,咱們也是一家子,時時都惦念着彼此的。”
劉娘子嘆一聲,有些話倒可同側妃娘家人說一說,她低嘆了聲:“太子妃規矩大,這次送書信送物件,還是側妃好不容易求來的機會,要是錯過承恩公府來登州這次機會,還不知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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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只能寬慰幾句,劉娘子讓人擡了側妃給家裏各人的東西,她正要告辭,冷不丁瞥見旁邊坐着的沈語遲,驚了下:“這是...?”
白氏介紹:“這是大娘子,她小時候同側妃關系最好了,劉媪可還記得?”沈語遲站起來見了個禮。
劉娘子拍了拍胸口,念了聲佛:“大娘子小時候還不大顯,怎麽長大後,竟和側妃有些相似...”
沈語遲一個閨閣娘子,和太子妃嫔相似可不是好事。白氏笑意不變,卻直接打斷她的話:“哪有的事,劉媪莫要再提了,天下美人大抵都有幾分相似的。”
劉媪自知失言,忙告了個罪,奉上東西轉身走了。
沈側妃頗為周到,給沈家每個人都送了禮,甚至包括楚姜沈幼薇和幾個庶出的。不過她書信只寫了兩封,一封給沈南念,一封給沈語遲,就連給兄妹倆的禮物都格外精致貴重,可見和兄妹倆的關系真正不錯。
沈語遲拆開自己那份,見是一套打磨的極精致的火晶頭面,通身豔光灼目,宛若把一團烈焰捧在手中,打磨的手藝更是巧奪天工,看樣子還是一塊火晶打磨出來的。
她直念叨:“太貴重了,不好收啊。”
裴青臨自打沈側妃派的人進來,一直一言未發,長睫遮住眼眸,讓人瞧不清眼底神色。
他眼底掠過一片陰翳,聲音泠然地開口:“大娘子受之有愧?大可不必,沈貴妃和沈側妃是親生姐妹,昔年沈貴妃盛寵,不知積攢了多少財富,據說不少都給了她的親妹,這火晶頭面于她,不過九牛一毛。”
沈側妃如今二十三四,而沈貴妃和沈側妃相差十幾歲,兩人皆出自沈家嫡系一脈,不過她們父母早亡,姐妹倆相依為命幾年,之後沈貴妃入宮,無法照料幼妹,沈南念和沈語遲的生母憐惜她孤苦無依,就把她接到膝下照顧,沈側妃幾乎是和兄妹倆一道長大的,所以她才對兄妹倆這般好。
後來沈貴妃自戕,沈側妃受了牽連,一直到二十歲還沒人敢娶,但不知怎麽的,三四年前一次宮宴上,她竟被太子瞧中了,從此便入了東宮,扶搖直上。
他毫無笑意地笑了下:“這套頭面,好似是當年沈貴妃用過的‘搖紅’,可見側妃對大娘子的看重。”
所以裴青臨說的也沒錯,但沈語遲總覺着這話哪裏怪怪的。
白氏笑:“這是側妃疼你呢。”她遞來側妃給沈語遲寫的書信,一嘆:“這書信好好保管,側妃想給咱們送些東西也不容易,這回還是跟着護送質子的人馬來的,這回護送的又是太子妃娘家人,他們路上不知吃了多少挂落。”
沈語遲點了點頭,把手裏的酸枝木盒子遞給身後的春滟,雙手接過書信就回去了。
她對沈側妃的印象很好,摩挲着書信的封皮,随口問道:“我和堂姐長得真的很像?那是不是也說明我長得像沈貴妃?”
周媪還沒回答,後面就傳來裴青臨淡淡聲音:“據傳沈貴妃生的妖媚豐潤,大娘子清豔明媚 ,可見并不相似。”
他不喜歡聽她說自己和那個女人相似,他甚至不希望她和那個女人有丁點關系。
沈語遲愣了下,下意識回了句:“你又沒見過沈貴妃。”
他瞥了她一眼,遠眺牆外的一枝紅梅,神色渺遠。
母親愛紫色,那女人卻獨愛紅色,隋帝為了她,砍盡所有花樹,只種上能開出紅花的品種,連母親最喜歡的紫藤都沒放過。
抱着那套火晶頭面的春滟是沈語遲和裴青臨一道跳出來的人,她左右看了看,目光在兩人間逡巡片刻,突然手腕一抖,那套乘着火晶頭面的匣子咕嚕咕嚕滾在地上。
沈語遲心疼地‘哎呀’了聲。
春滟忙砰砰磕頭請罪:“大娘子饒命,奴不是故意的!”
周媪沉下臉,先檢查了那套頭面,見東西完好無損才松了口氣。
沈語遲不是那等階級觀念特強的人,見東西沒事,她正要擺手讓春滟起來,周媪一把拉起春滟:“春滟不得用,奴婢帶她下去處置。”
她也沒給沈語遲求情的時間,命人直接把春滟拖了下去,裴青臨一派漠然。
春滟被拖走這才知道怕了,顫聲道:“周娘,我不是誠心的...”
“你也是跟在主上身邊的老人了,會這般不小心?無非就是想摔了沈貴妃的東西,在主上面前賣個好罷了。”周媪一語道破她心思,又冷笑:“在咱們來之前,主上已是說了,要把大娘子當主子全心待她,你這是耍哪門子小聰明!”
春滟面白如紙,不住求饒,周媪鄙薄地看着她:“拖出去,按規矩處置。”
待春滟被拽走,周媪這才呼出口氣,漸漸露出憂色。
她也搞不懂裴青臨的想法,若裴青臨不想報當年之恨,為何放着登州那麽多官宦人家不選擇,偏偏選擇蟄伏沈家?若他想行事,估計和白龍王聯手之後就會動手,那時沈娘子該怎麽辦?
她思量了會兒,又收斂思緒,罷了罷了,如今當務之急是為主上解毒,其他的事倒不必想太遠,他自有主意。
......
白龍王以一介布衣之身,能在四海稱王,不管朝廷如何看待此人,坊間卻流傳着不少關于此人的傳說,有說他三頭六臂,每只手都拿着不同武器,有說他身高十丈,青面獠牙,兩只眼睛大若銅鈴,每日要生吃一小兒。
這位在坊間已經有些被妖魔化的男子,其實生的并不高大威武,他四旬上下,個頭不矮,不過身量倒有些纖細了,看着像是個文弱書生。
他本來生的俊美,四十多了也頗有風姿,不過此時臉上罩了□□,姿色就有些尋常了。
他站在岸上一間普通的民房中,眉宇間一派冷峻,他轉頭看向身後的衛令:“你家主上還沒來?這陸地上想取段某性命的人太多,段某不宜久留此處。”白龍王不過是诨號,他真名姓段。
衛令毫不客氣地一笑:“哪怕是為了兒子,龍王也該多些耐心。”
白龍王想到自己的獨子,逐漸沉默下來,半晌才緩緩道:“我怎知你家主上是否可信?”
衛令躊躇滿志:“龍王一見便知。”他又緩和了神色,淡道:“放心,我家主上不可能配合朝廷,設套引龍王入甕的,我家主上如今也被朝廷四下找尋呢,他和龍王,有共同的敵人。”
白龍王就是聽說隋帝前太子可以幫他救回兒子,他這才肯冒險上岸,聞言靜默下來,沉默看着窗外斜陽。
又過了會兒,一個身量高挑,貌比天人的女子推門走了進來。
不論男女,所有人第一眼見着裴青臨,總會怔上一會兒,白龍王沒能免俗地愣了片刻,又皺起眉,不快道:“你是何人?”
裴青臨換了原本的男音:“久仰龍王大名。”聲音清潤低沉,吐字富有韻律,短短六個字足以讓人酥倒。
他平時的女聲也有些中性,換成男聲,自是更低了幾分。
顧星帷還在盤算着如何殺了質子,嫁禍給裴青臨。這邊裴青臨卻已經和白龍王搭上了線,可以說已經是快了顧星帷好幾步。
白龍王又是怔忪,随即恍然:“男扮女裝?”他面露同情,靠,這前太子犧牲也太大了!
裴青臨一笑,不語。
白龍王并不再糾纏此事,直奔主題:“你們為何會知道,朝廷要對我兒下殺手?我用那麽多海島港口來換我兒子,這不算是沒有誠意了,朝廷還執意要殺我獨子,不是逼着我宣戰嗎!”
裴青臨不以為然地笑了下:“若龍王真的相信朝裏會活着放歸你獨子,你今日就不會來見我,既然龍王前來見我,又何必說這無聊的話試探?”
他瞧白龍王臉色微沉,又悠然道:“若我沒猜錯,朝廷已經想好了替死鬼,等質子一死,便把罪名扣在我頭上,屆時龍王只會恨我,與朝廷有什麽幹系?再者說來,他們說不定已經在龍王身邊安插了細作,質子一死,他們立時就能收網,屆時還會在乎區區幾個港口島嶼嗎?”
白龍王緩緩問:“你真是隋帝太子?”
裴青臨笑笑:“這身份有什麽好冒充的?”
白龍王既然會上岸,自然是做了充足的調查,他方才不過一問罷了。他一擺手幹脆道:“說說你的計劃。”
裴青臨唇畔一動,竟用內力凝聲成線和他說了起來。
兩人足足說了一個時辰,直到天色遲暮,白龍王才露出滿意神色,他是幹脆之人,當即站起身:“此計若能成,我必全力配合你。”
裴青臨颔首:“龍王明達。”
白龍王快走出屋裏的時候,突然轉過頭,許下承諾:“我可以向你保證,若我兒能平安歸來,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裴青臨一笑。
衛令等他走遠了,才擰眉開口:“您真要親自涉險?不如交給我吧,我的身份也很合适...”
裴青臨淡道:“有些事你不好擅自決斷,有些人手你也無法調動,我親自去見質子。”他又問:“那縮骨藥你配好了嗎?”
衛令點頭:“已經配出好幾副了,您打算恢複身形之後喬裝?會不會影響身體?”
裴青臨搖頭:“配合藥物便不會。”
衛令這才不多說什麽,心裏暗暗籌謀怎麽幫他鋪路修橋。
......
自打這天起,裴青臨就病了。不過他這病也時好時壞,好的時候還能照常上課,不好的時候連人也見不得。這可把沈正德急壞了,名貴補藥不要錢的送過去。
沈語遲本來想去探望,沒想到竟也被攔在門外,搞得她還有點小郁悶,她還以為自己有特權啥的...
幸好她也沒功夫郁悶太久,年底事情本就繁多,白氏一時騰不開手來料理,就怕開書鋪子的事兒交給她了,她幹脆一心把心思撲在事業上,所以書鋪子很快開張,就開在奶茶店附近,強強聯合,生意好的不得了。
沈語遲龍心大悅,她現在手頭有了點銀子,就開始琢磨着怎麽樂呵樂呵。恰好這時天寒地凍,城外五龍泉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永寧就集結貴女們要舉辦一場冰嬉,她和沈語遲臭味相投已久,當然忘不了給她下帖子。
沈語遲就命人做了一雙冰刀鞋,樂颠樂颠地跑去玩了。
女孩子們不光穿了冰刀鞋滑冰,還三五成群的組織起來打冰球,沈語遲這項運動就很不咋地,被永寧郡主狠狠地嘲笑了一通,她一怒之下,直接把冰球打了出去。
冰球漫天亂飛,這時岸邊路過一個俊美青年,青年身後還跟着一個道士打扮的男子,她眼看着球要砸到青年身上,青年身後的一行護衛都救助不及,忙想沖過去救人,卻見道士淩空一個轉身,一下就把球踢了回來。
道士瞧見沈語遲,瞳孔猛然一縮,很快又調整好神色。
青年卻笑彎了一雙桃花眼:“小娘子,小心點。”
她眼睛一亮,目光卻落在那道士身上,不掩贊嘆:“好俊的身手。”
道士垂下眼眸,眼觀鼻鼻觀心。
她還要說話,永寧扯了她一把,輕聲道:“這是白龍王世子,段秋鴻。”
沈語遲愣了下,卻沒怎麽看段秋鴻,只看向他身後道士。這道士眉目尋常,但通身一派出塵的氣度,更奇特的是,她明明沒和這道士見過面,怎麽會有種熟悉感?他身量高挑,目測至少一米八五以上,她想不起來自己身邊有這麽高的人吶!
她問:“可是質子怎麽會帶個道士出來?”
永寧悄聲道:“質子篤信道教,剛來這登州,就請了最有名望的清虛觀觀主前來講經,十日講一次。”
她一笑:“雖然質子在咱們朝廷為質,但朝中上下都對他很禮遇,他尋常出入也不受太大限制,還能出去交際宴飲,聽說他想聽講經,咱們就忙忙地尋了觀主來給他講經,他無非就是住的地方戒備嚴了些,其他一應待遇同親王世子。”
雖然朝中有意殺了質子,但這畢竟是個不可告人的事兒,所以朝廷并沒有過早的暴露禍心,也沒有搞軟禁什麽的,那樣質子一死,誰都會懷疑到朝廷頭上。而且朝裏還想引裴青臨入甕,自然也會故意露出破綻,引裴青臨入套。
所以朝廷對待質子仍舊禮遇,現在大多數人都以為質子是要送還給白龍王,使得兩邊建交的,也因此,達官貴人們都對世子格外寬宥守禮,并不拿他當人質看待。
當然,朝裏目前對質子是外松內緊,他瞧着能自由出入,其實身邊都有人看着,他能見的人,都是被顧星帷排查過無數次,确定清白可靠的,才允許進來。
裴青臨也是廢了一番功夫,避開顧星帷給他下的幾個套,才能喬裝成清虛觀的觀主,和質子見這一面。雲渦觀雖然火,但清虛觀在登州鼎盛百年了,有名的老字號,顧星帷這才沒有太多懷疑。
裴青臨料了種種境況,他沒想到的是,竟然在這裏遇見了沈語遲,就算他今天只是試探着聯絡一下段秋鴻,暫不打算動手,他也不想在是非之地看見她。
他不由蹙了蹙眉,擡眸望向她。
恰巧沈語遲也在看他,兩人對視,她一陣心悸,熟悉的感覺缭繞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