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顧星帷本來問的随意,但聽到沈幼薇這般作答, 他終于擡了擡眼皮, 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生了雙漂亮的鳳眼, 雍容清貴, 看人的時候極有壓迫力。沈幼薇被他看得不自在,軟聲問:“表兄,怎麽了?可是這乳茶不合胃口?”
顧星帷手指彈了彈杯壁,輕哼一聲:“你說這茶方是你研制的?可我怎麽在你長姐那裏喝過?她跟我說這茶方的時候,可并沒有提起你。”
他這般說, 周遭人也都疑惑起來, 轉頭看向沈幼薇。不知姐妹倆有什麽龃龉。
沈幼薇被問的慌亂起來, 不過她心眼子多, 定力也好,她勉強沉一沉心,含笑解釋:“這茶方, 我和長姐讨論過幾回。”
這話說的含糊又巧妙。她和沈語遲讨論過這乳茶是實情,就算事後沈語遲來問她也能理直氣壯。但此時這話落在旁人耳朵裏, 聽着倒像是沈語遲盜用了她的方子,拿去做人情似的。這句話還真有些史書中春秋筆法的意思。
有個跟她關系好的立即道:“嘁, 明明是你想出來的方子, 你長姐居然拿出來做人情,真夠厚顏的!”
沈幼薇臉色不大好,她方才那句話有意無意就引導衆人相信沈語遲盜她方子,但這個跟她關系好的女娘這麽一說, 立刻就坐實了沈語遲盜她方子的事兒。方子是誰想出來的她心裏最清楚,颠倒黑白,她難免心虛。
她只一笑,不接這個話茬。
顧星帷常逗弄沈語遲不假,但沈家這些個女孩裏,他反而對沈語遲印象最好,他自不會信她是這等人。他‘呵呵’兩聲,且譏且嘲:“是嗎?”
沈幼薇心裏跳了跳,顧星帷還要再問,就聽身後有人怒哼了聲:“這方子是你想出來的?你好大的臉吶!”
沈語遲沉着一張臉走過來:“這茶方是我生日宴之前,我親手弄出來的,你為了這張茶方求我好幾回,又是送禮又是說好話的,我念在咱們是姐妹的份兒上給你了,你倒好,拿了我的方子轉頭潑我髒水,你可真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啊!”
她知道沈幼薇開鬥茶會之後,就大抵能猜到沈幼薇為何急着問她借茶方了。其實她還真不介意沈幼薇在鬥茶會上用她的茶方,奶茶畢竟也不是她發明的,若能讓奶茶出名,對她的生意也有好處啊。但,前提是沈幼薇沒把這方子據為己有!
沈幼薇想博個好名聲她理解,鬥茶會鬥的是那盞茶更好吃,又不是哪個方子是自己研制的,所以她委實沒想到沈幼薇會占她的方子!要不是她一時興起過來瞧瞧,一盆髒水已經扣在她身上了,她以後怎麽做這個生意?
沈正德就沒把一張茶方當回事,他也完全不關心茶方到底是誰研制的,覺着小姑娘拌嘴而已。他看沈語遲咄咄逼人,皺眉:“語遲,禮數。”
沈幼薇心慌意亂,正好沈正德打了岔。她忙使出拿手本領,躲在父親身後,掩淚道:“長姐怎麽...這樣說我?妹妹當不起長姐這樣的話...”
Advertisement
既然是她開鬥茶會,請來的人自是向着她的,其他幾個關系好瞧她一哭,立即幫腔:“沈大娘你怎麽回事?你把幼薇都弄哭了!偷了方子竟還反咬一口,果真猖狂!”
“就是就是,早就聽說沈家大娘子最是個跋扈的,當着這麽多人都敢這樣,平時還不定怎麽欺負幼薇呢!”
有人同身份最高的永寧郡主道:“郡主,您可得給幼薇做主啊,不能讓沈大再跋扈下去了!”
永寧郡主有些為難,她和沈幼薇關系挺好,但幾回拼酒下來,沈語遲瞧着人也不錯,她不大信她會幹這事。
沈語遲這時候倒是熄了火兒,顧星帷想出言,她還攔了一遭:“既然各執一詞,那就憑本事說話呗。”
她撇了撇嘴,不屑地看着垂淚不止的沈幼薇:“今兒是鬥茶會,那我就和老二比試一場,憑味道說話,正主烹的茶總不可能不如偷盜來的吧?”她冷哼了聲:“既然你覺着我盜了你的茶方,總不會連比試的勇氣都沒有吧?”
沈幼薇私下把這張茶方練過數回,而且她也是擅茶之人,把那張方子按照古法改進了不少,并不會畏懼比試。她用絹子拭淚:“我是覺着咱們親骨肉,何至于此?但既然長姐這般說...罷了,就依長姐所言吧。”
這下可有熱鬧看了,宴上的女郎們不管是偏幫誰的,此時心裏都沸騰起來。永寧郡主是個實心人,把沈家姐妹倆各看了一眼,猶豫了下:“好吧,我來給你們做判別。”她又補了句:“放心,我不偏幫。”
周遭服侍的下人見機極快,很快新拿了一套茶具上來,沈幼薇自覺自己的點茶本事稱個‘三昧手’也綽綽有餘,不慌不忙地擺開茶具,細細烹煮,還額外放了椒桂等香料進去,這些也都是點茶必備的香料了,能提香提鮮。
沈語遲相比之下就簡單多了,讓下人從她院裏取了桂花糖和糯米來,只用茶壺細細烹煮。
和沈幼薇關系好的那幾個,都面露不屑,沈語遲明擺着就是不懂點茶的生手,她能研制出這乳茶方子才怪了,看來幼薇贏定了!
沈語遲還問過永寧口味,得知她愛喝甜的冰的,特意多放了桂花蜜。她步驟簡單,沒過多久就烹了一盞出來,晾在一邊等沈幼薇。
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沈幼薇也烹好了,她一手托着盞底,姿态優雅地遞給永寧:“請郡主品嘗。”
永寧先沒接她的,拿起沈語遲煮好的喝了兩口,眼睛先是一亮,表情又慢慢沉下來。
其他人還以為沈語遲少不了一通排揎,正竊喜。永寧卻把茶盞重重一放,沉着臉轉向沈幼薇:“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沈幼薇不解:“郡主是何意?”
永寧郡主雖然脾氣大,卻是個分明的人,皺眉不悅:“你長姐這盞茶,勝過你點的無數倍。”
口味是做不得假的,她沒喝過沈語遲點的茶,還覺着沈幼薇點的不錯,如今一比較,沈幼薇點的簡直慘不忍睹,她簡直不想再嘗。
有個跟沈幼薇關系最鐵的,弱弱出聲:“縱然沈大娘子點的茶最好,也不能證明茶方就是她研制的吧?萬一是因為她點茶手段高超呢。”
永寧郡主愣了下:“這...”
“二娘子說這茶方是你這兩天研制的?”旁邊有個一直不出聲的綠衣女孩突然開了口:“我有個遠房堂妹上個月去參加沈家大娘子的生日宴,那時候她就喝到了這乳茶,可見這方子最早應該是出現在大娘子那裏...”
所以方才沈幼薇說這乳茶是自己點的她就覺着不對,但她畢竟沒親自喝過,不好貿然得罪沈幼薇。如今見永寧郡主都發了話,她才敢站出來幫忙澄清。
一個是‘這兩天’,一個是‘上個月’,有時間上的佐證,這下再沒人質疑了。
永寧郡主想着沈幼薇方才差點帶累自己冤枉好人,臉色越發不快:“你把長姐的方子據為己有不說,還敢倒潑一盆髒水回去,難道你長姐‘上個月’還能穿梭時空剽竊你‘這兩天’研制的茶方?!欺世盜名!厚顏無恥!”
衆人一片嘩然。
沈語遲除了方才惱怒,其餘時候一直老神在在,她給沈幼薇的茶方是半成品,沈幼薇能做的多好喝才怪呢,實在不行,她還可以把生日宴上的人拉出來作證吶。至于兩人鬥茶,是她靈機一動想出來的主意。還有什麽比鬥茶會鬥茶更能讓奶茶揚名嗎?!
她幹脆給場上一人倒了一碗,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衆人嘗了之後都覺着,想幫沈幼薇說話都不能啊!這口味差距也太大了!
沈幼薇臉色忽青忽白,好懸沒厥過去,強撐着想給自己留一絲體面。她強忍着淚意,顫聲道:“這茶方确實是我長姐想出來的,但我不大喜歡她做的口味,之後又大改了一番,所以才說這是我自己研制的茶方。茶方本就已經跟長姐原來給我的那張不一樣了,這,這也不為過吧。”
她這話在鬥茶之前還能描補一二,但誰讓她之前已經定了沈語遲盜她方子的罪,老實道個歉也就罷了,她還強撐着狡辯,反讓人覺着厭惡。
永寧越發不喜,帶着下人轉身走了。
顧星帷在旁觀看了全程,他瞧沈語遲自信滿滿,才一直沒出聲,這時終于開了口,冷淡道:“二娘子,頗類其母。”
這是在說‘二娘子,你和你媽可真像’,鑒于楚姜還被禁足着,這當然不可能是什麽好話。
沈幼薇見心上人神情冰冷,還出言嘲諷,她‘嘤咛’一聲,真個傷心昏了過去。
沈正德被顧星帷這一句說的也是臉上無光,他都沒想到小姑娘鬥嘴怎麽就鬧這麽大了。
他覺着丢臉至極,恨不得方才就把這場鬥茶會攔住,皺眉沉聲道:“還不快把二娘子扶下去歇着!”他又補了句:“最近就讓二娘子無事別出院子了,還有什麽詩會茶會也都不準再辦!”還不夠丢臉的!
沈語遲一巴掌抽飛了沈幼薇的臉皮,威風八面地走了。
......
這次奶茶事件還給她帶了意料之外的好處,第二天白氏拉着她喜滋滋地道:“你現在可是出名了,我好幾個朋友姐妹都跟我打聽你做的乳茶,說是好喝的不得了,她們都想嘗嘗是什麽瓊漿玉液呢。快把昨兒的事兒詳細跟我說說。”
人都愛個熱鬧,昨兒要是沒有沈幼薇強占茶方那事兒,大家還不一定會對奶茶有這麽高的關注哩。沈語遲簡略說了一遍,白氏興沖沖的:“那咱們得趁這陣風,盡快把飲子店開起來。”
這不就是蹭熱~點嗎,沈語遲一笑:“我也這麽想。”她又勸:“嫂嫂你還要照料阿秋呢,別累壞了身子,有什麽要我忙活的盡管開口。”
白氏笑:“有你這句話,我就不客氣了。”
姑嫂二人興奮地說了一時,沈語遲才告辭離去。
她在自己的谷岚院門口看見了顧星帷和他那個堂兄,她瞧兩人是要找人的樣子,忙問了句:“你們有什麽事?”
這不就是裴青臨看上的那個顧堂兄嗎?嗯,長得還行,就是個子矮了點,看着還沒裴先生高呢。
顧星帷轉過身,用胳膊肘撞了自己堂兄一下:“不是我,他有事找你。”
顧堂兄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遞上一方雅致的細長匣子:“我聽聞大娘子和裴先生師生情誼深厚,我仰慕裴先生才學,他是雅致之人,我特尋了泾縣宣筆,想請托大娘子贈予裴先生。”這人看着傻不愣登的,沒想到還有幾分機靈,知道用迂回戰術。
沈語遲本不想答應,但想到裴青臨收了他的桂花,說不準倆人能成,那以後這人就是自己師娘啦!她眼珠子轉了轉,伸手接過:“幫你送可以,不過裴先生最近看我也不大順眼,我不保證給你送到啊。”
這話說的實誠,顧星帷不由笑了下,顧堂兄忙道:“沈娘子放心,我并非不識好歹之人,不管結果如何,必有重謝。”
沈語遲點頭走了。
顧星帷好半天才收回目光,看了咧嘴傻笑的堂兄一眼。他換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那位裴先生我接觸不多,但也能覺出他不是尋常人物,你最好平常心待之,便是求不得,也是天意。”他肅了神色:“我這次帶你來登州,也是有要事在身,你切莫因為私情耽誤公事。”
顧堂兄肅了神色:“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好歹。”
顧星帷緩了神色,顧堂兄面色猶疑:“皇上要尋的人...現在還沒有消息?”
顧星帷慢慢搖頭,又沉吟道:“我打算過兩日出登州,帶人往東面找尋看看。”這人能躲那麽久,朝中必然有人襄助,一在明一在暗,還真是難辦吶。
顧堂兄更是猶豫:“到底是什麽人?竟能讓皇上這般看重。”
顧星帷不語。顧堂兄自知多話,也忙閉了嘴。
......
自打上回桂枝事件過後,兩人再沒說過話,沈語遲糾結了兩天,這才拿着顧堂哥送的毛筆登門了。
裴青臨穿了簡單的素色裙子,裙子上繡了青松綠蘿,他并未插釵,滿頭烏發簡單束起,廣袖衣袂翩然,俨然魏晉古畫中走出的風流人物。
他挑起唇,眼底卻是譏诮:“還以為大娘子忘了我這裏怎麽走了。”
沈語遲嘆了口氣,慢吞吞把毛筆遞給他:“這是給你的。”
裴青臨掀開盒蓋,随口問道:“這是什麽?”
沈語遲回答:“禮物,特地給你尋來的宣筆。”
裴青臨将宣筆在如玉的指尖搖轉,眉間一松,心情稍好了幾分:“送我的?你去哪兒尋到的宣筆?”
沈語遲老實道:“不是我,是顧家堂兄尋來的,他托我送你的。”她想了想又問:“我看你上回收了他的桂枝,他會當我的師娘嗎?”
‘啪’——那管毛筆直接斷在裴青臨指尖。
他面無表情:“不會。”
得,這就是沒戲了,沈語遲也不再多勸,她略掃了一眼,滿面疑惑地轉了話頭:“你身邊那個叫麗奴的侍女呢?”
裴青臨表情更加晦澀難辨:“她做錯了事,被我處置了。”
沈語遲終于覺察到不對勁了,她當機立斷地決定走人:“成吧,那我先走了。”
她還沒轉過身,腰部就被人從後攔住,她被迫往後仰倒,卻沒有跌倒在地上,而是後仰着靠進他懷裏。
裴青臨修長的手指梳理着她的發尾,臉上的笑十分惑人,沈語遲看了卻有些害怕。
他一邊梳理,一邊慢條斯理地道:“大娘子總是這麽淘氣。”他将她的一縷青絲繞在手指上,卷了又松,玩不夠似的:“上回偷看我書信的事兒還沒來得及尋你,今兒又來幫別人送禮來了,你就這麽盼着我跟別人好麽?”
沈語遲後悔自己跑來尋他了,簡直羊入虎口啊!她不得不仰起頭看着他:“我哪裏知道你沒看上他?我看你收了他的桂枝,還當你對他也有意呢。”
裴青臨淡道:“我對他無意。”他用她的發梢搔她的脖頸,看她緊張地吞咽口水,他笑的莫測:“大娘子不妨猜猜,我對誰有意?”
沈語遲張嘴要說,他一手又點上了她的唇:“猜錯了可是要受罰的。”
沈語遲忙把嘴閉的跟老蚌似的,半晌才猶猶豫豫地道:“猜不出來...”
裴青臨笑了下:“你以後會知道的。”
他陰晴不定的反應肯定不對頭啊,她琢磨了片刻,遲疑道:“你還在為書信那事着惱?”她皺起臉:“馬車上我不都跟你解釋過了嗎?我什麽也沒看到!”
書信的事兒,他确實着惱,但她畢竟是受了麗奴算計,他也相信她沒有偷看,若她真看全了信上內容,只怕早就在心裏掀起驚濤駭浪了,斷不會像現在這般平靜。
不過他清楚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她不是那樣沒頭沒尾就跑去偷看別人書信的,但她既然想去看信,必然是無意之間瞥見了什麽,才會對那封信的內容起了好奇心。
他手指改為托着她的下巴:“當真?”
沈語遲沒看全書信,只看見了寥寥數個字,被他這麽一問,不由就頓了下。
他蹙起眉,手下稍加了力道:“嗯?”
沈語遲支吾了一下,她反正玩心眼肯定比不過裴青臨,索性破罐子破摔,直說:“書信掉出來的時候,我無意中瞧見‘沈家’‘熹明皇後’這幾個字,沈家和熹明皇後有什麽關系?你想對沈家幹什麽?”
這跟他猜想的差不多,裴青臨那陣惱意已經過去了,比起惱怒,他更關注如何解決事情。他神色未動,哦了聲:“你這是質問我?”
他捏了捏她的耳珠,在她耳邊敲打她一句:“大娘子,好奇心太重,對你沒有好處。”
他邊笑邊按了按眉心,似在玩笑,眼底卻掠過異樣的流光:“殺你我自是舍不得,若你真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我就只能找個地方,将你囚禁一輩子了。”
他見她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微微笑了下,放手松開她:“玩笑而已。”他又淡道:“至于你擔心的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放心,我不會對沈家做什麽。”只要你聽話。
沈語遲現在都不大敢信他了,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兩人對視無言,她受不了這樣沉悶的氣氛,轉了話頭:“先不說這個了,你那個侍女說你沉疴已久,你現在身上好點了嗎?上回你在馬車上突然發病可把人吓得夠嗆。”
麗奴被送走,新的藥師還沒有來,裴青臨漫不經心:“暫時還死不了。”
這話說的...沈語遲都沒法接,她問道:“別院有一處藥泉,據說女子泡了對身子極好,我打算去試試,你要不要一道去?”
裴青臨幹脆利落地拒絕:“不去。”他去了又有何益處?
沈語遲頗為遺憾,努力游說:“你确定嗎?我還想找人給我搓背呢。顧星帷說那池子挺管用的,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去多虧啊。”她院裏的侍女,夏纖幾個手太輕,周媪手又太重,她還想努力把裴青臨發展成搓背浴友呢。
“顧星帷說...”他慢慢重複,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去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