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譚輕沒想到,他之後常常能見到程思渡。
每天早上起早工的時候,譚輕總能看到被吵醒的程思渡和他妹妹——程思渡抱着他妹妹在水窪邊看學游泳的小鴨子。
“走嘞!”工友拍他肩膀。
“來了。”譚輕戴上安全帽。
程思渡遠遠聽見他的聲音,舉目四望,但是好像沒看到他,木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又被妹妹牽着去捉小鴨子。
譚輕今天還是沒趕上飯點。
砌了一上午的牆,因為不如老工人熟練,他留下來多幹了一會兒,勉強追平了進度。等他提着塑膠桶和三角鏟走進飯堂的時候,竈上果然沒有熱乎飯了。
譚輕在水龍頭下洗了把臉,想了想,順便把頭發也沖了一遍。
“诶,你才回來啊?”譚輕聽到人聲,關了水龍頭,迷瞪着眼睛往回看,果然是程思渡。
程思渡穿着件白T恤和黑色運動短褲,輕薄衣料下露出的手腳都白而細小。總之,譚輕看他,有點像看發育不良的姑娘,或者來不及長大的嬌孩子。
程思渡找了條毛巾給他,又去裏間竈臺下鼓搗了一會兒,端出來一碗紅燒仔排。酥紅軟爛的仔排,油汪汪,應該是蘇南燒法,加了腐乳白糖,聞着很勾人。
譚輕已經好幾天沒吃肉了,沒控制住自己的眼睛,惡狗見食似的,死死盯着那碗肉。
“喏。”程思渡把那碗紅燒仔排放到桌子上,“吃吧。”
譚輕倒沒傻,低聲問:“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吧?”
程思渡笑起來,有點嗤笑的意思,“怎麽可能?我們樓上今天吃肉,我難受,吃不了,偷偷藏起來的。”
譚輕坐在桌旁,短短的青黑發茬經水沖過一遍,直愣愣地頂起來,眉眼沾了水,沒平常那麽寡淡,黑黝黝的,尤其是濃密的眉毛,一筆一筆描出來似的,微微挑起來,像個頑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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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聲謝,盛飯吃肉,程思渡又給他拿了包榨菜絲下飯。他一口氣吃了兩碗米飯。
程思渡坐在對面,用個挺細巧的搪瓷杯子喝水,裏面加了點去火的金銀花。
他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譚輕。
譚輕畢竟年輕,和那群年過三十的工人不一樣,他穿一件黑色的工裝背心,露出肌肉線條非常流暢漂亮的手臂,夾菜端碗的時候,大臂上的肌肉隆起,很青澀地壯美着,容易讓人想起初夏田壟裏瘋狂抽長的青麥苗。
程思渡有點沒話找話,“诶,你養過鴨子嗎?我妹妹最近特想養鴨子,還特意準備了個小花盆,現在正求我爸去要鴨子。”
譚輕嘴唇上有點油潤,“鴨子不養在河裏,會瘦死。”
程思渡有點吓了一跳,似乎被“死”這個字眼駭到,讷讷地“哦”了一聲,“那不讓她養了。”
“嗯。”
下午下暴雨,工人難得不用下工地,全聚在棚屋裏。外頭風雨飄搖,屋裏一盞十瓦的慘淡燈泡,晃啊晃,罩着打牌的無聊男人們。
譚輕沒去打牌,躺在最角落的床上看書。
“譚輕,你看什麽黃書呢?”鄰床的工友上床,猛地奪過譚輕手裏的書。
他定睛一看,不是黃書,沒有大姑娘和圓乳房,幹巴巴的鉛字,一個一個,有漢字,有英文,還有些數字,總之對他來說幾乎等于無字天書。他讪讪道:“譚輕,這什麽啊?”
譚輕伸手把書拿回來,淡淡地說:“沒什麽,随便看看的,我也看不太懂,打發時間。”
工友撓撓臉,覺得無趣,下床打牌去了。
等雨勢間歇性地小了一些,棚屋的門被推進來,一個人一手撐着傘,一手抱着個小姑娘,軟綿綿的頭發上沾了薄薄一層雨霧。他有些怕生,還沒說話,倒是這個白嫩嫩小姑娘先奶聲奶氣開口:“媽媽喊你們去飯堂喝綠豆湯。”
程思渡抱着她笑了笑。
工人們打趣:“是小老板過來了啊。”
程思渡很窘迫地搖搖頭,鑽進屋,看着工人們一個個冒雨跑過去。
程思渡四下打量棚屋,紅白色裝化肥用的尼龍布繃在頭頂,雨聲大如奔雷,咚咚作響。
幾十平的小房間,鐵絲折疊床靠牆鋪滿。最裏面一張床上,坐着的就是譚輕。
程思渡把程思盈放下,小姑娘手裏還拿着把彩色游戲棒。她看床上躺着個年輕哥哥,挺自來熟地跑過去,拍着床板說,“跟我玩!我們來玩游戲棒!”
譚輕沒應她,先看了程思渡一眼。程思渡在那一眼裏讀出點央告的味道,似乎想求他趕緊把她帶走,但是思渡裝作沒看到,溫溫柔柔地在床上坐下,哄思盈:“思盈要喊他什麽啊?”
“哥哥!”思盈态度很強硬,“跟我玩游戲棒!”
譚輕的視線在兄妹倆之間逡巡了一會兒,把書阖上放在一邊,挺無奈地說:“行。”
妹妹和譚輕玩游戲棒的空檔,程思渡看到譚輕枕邊那本書,灰色封皮,但是看不清寫了什麽字。他往床中更坐近了一些,膝蓋撞到譚輕的大腿,但是思渡好像沒在意,只是伸長脖頸去看封皮,小聲說:“诶,是計算機的。編程嗎?”
“嗯。”
程思渡又問:“我忘了問,你大學專業——”
“——沒考上。”譚輕說。
“......哦。”
三個人玩了一會兒,處處讓着思盈,小妹妹贏得很沒有挑戰性,但是很高興地攥着一把游戲棒請譚輕去家裏吃冰黃桃。
思渡也撺掇他:“去吧。還有綠豆湯喝。”
譚輕只好起身穿鞋。
臨出門,看到小姑娘切切的眼神,了然又無奈地把她抱起來,又吓唬她:“小心點,別亂晃,摔下去我可不管。”
思盈回頭,越過譚輕寬闊的肩膀看追上來的思渡,“哥哥,傘!”
思渡認命地撐起傘。
挺小的一把天堂傘,三個人擠擠搡搡,程思渡半片胸膛貼着譚輕的手臂,熱熱的,緊追慢趕之間,輕輕撞上去,一而再,再而三。
思渡很後來無意間說起這件事情,譚輕躺在沙發上,細細品味了一番,說:“我那時候其實以為你勾引我。”
譚輕給思渡安上勾引的罪名。而且罪證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