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譚輕後來再也沒來過程思渡在的那家醫院。
程思渡的手機每天響起許多遍,其中沒有譚輕。
程思渡的媽媽把男朋友帶回家。
思盈很不高興,不願意同桌吃飯,但是思渡不能任性。
父母婚姻在七年前走到盡頭,其中思渡的原因占了不小比重。如果孩子也能論罪,那拆散父母已經是大罪一宗。
桌上是程媽媽難得下廚做的好菜,蝦仁豆腐,鹹菜芋艿羹,土豆焖五花肉,一大碗鲫魚湯。程媽媽在廚房忙活最後一道菜,男朋友打了聲招呼,很自然就走進了廚房幫忙。
程思渡站在門外,此刻不得不承認,他才是局外人。
最後一道菜上桌,是粉蒸肉。
程思渡臉色有點白,手指扣着碗沿,沒多看那道菜,只是低頭吃飯。
程媽媽有點害羞地說:“這是你孫叔叔。我們,我們的想法是,找個日子把證領了。”
程思渡喉嚨有點疼,點點頭。
“思渡吧。诶,我和你媽,還想着拍套婚紗照——”
“行了!”程媽媽打斷他,笑得有點害羞,“別在孩子面前說這些事兒。”說着,往男朋友碗裏夾了塊五花肉。
程思渡都“嗯嗯”說好,總之一切贊成,沒有反對意見,最後祝他們百年好合。
程思渡找借口出了門,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晃,孤魂野鬼似的。他在小店買了包南京煙,坐在公園長椅上抽。
抽着煙,逗逗過路的狗,最後去開了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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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家裏說要加班,那邊沒有多問。
程思渡的手機是二十四小時開着的。他有強迫症,手機的電不得低于70,且必須是5的倍數。他把手機放到床頭充電,洗了澡,草草檢查了一下床單被褥,然後躺進去。
他弓着背,膝蓋手肘抵着牆壁,睡姿非常局促和拘謹,好像依然躺在那張記憶中生鏽的鐵絲床上。夏天很熱,電風扇不知疲倦地轉動,他身上都是汗,譚輕卻會從身後抱過來,親他微微發涼的肩膀。
他已經不再那麽年輕,四肢不再單薄似未成年,曲折的時候關節會很輕地嘎啦嘎啦響。
思渡意識到,生活是溫水煮青蛙,人們所以為的每一次成長似乎都是在很模糊的瞬間和時刻發生的。水不用達到沸點,青蛙就死在溫存的夢裏了。但是思渡很清楚,他是在七年前那個夜晚一瞬間長大和老去的。
思渡恍恍惚惚睡着,并且做了個夢。
他和譚輕因為什麽雞毛蒜皮的事情吵了架。他覺得很委屈,跟個孩子似的,躲在被窩裏,一邊賭氣一邊哭。譚輕脫了外套,忙忙碌碌在煮泡面。
譚輕泡面沒吃完,思渡就從被窩裏爬出來,餓了三天三夜的黃狗似的,奪過他的筷子連湯帶面全呼啦完了。
譚輕呢,譚輕就坐在塑料凳上看他吃完面,看他鼻尖上細密的汗珠,拿手給他擦了,對他說:“我今天都沒吃飯,你就和我吵。”
思渡心中駭然,覺得自己簡直不體貼,簡直殘忍,當即求饒帶撒嬌:“那我不吵了,我再給你煮碗面嘛,好不好?”
譚輕提出分手後,思渡總是一個人逛禦街,逛天橋,逛公園,一邊逛,一邊回憶和譚輕相處的點滴,發現自己做錯過什麽,總是很懊悔,好像就是因為那一件小事傷害到了譚輕,讓他不得不離開自己。
感情賬又是算不清楚的,思渡越算越難受,最後只好作罷。
但是他又不想承認,譚輕對他的愛那麽脆弱稀薄,山未崩,地未裂,夏天沒有飛雪,沒有一件撕心裂肺讓人痛不欲生的事情發生,譚輕就這麽輕飄飄又那麽鄭重地和他分手了。
思渡很天真,他認為自己的愛情和凡俗人不一樣,因為他自己一往情深,他就認為這樁情無論如何也應該有一個一往情深,花好月圓的結局。
思渡口幹舌燥地醒過來,發現滿格手機裏有幾個未接電話,他點開,裏面赫然有一個從譚輕處打來。
他立刻撥回去,但又在回撥的瞬間後悔,可是來不及了。
“喂,程醫生?”不是譚輕的聲音。
程思渡皺了皺眉,應了一聲,剛睡醒的喉嚨嘶啞得不像話,像年老失修的唱片機。
“譚輕有話想對你說。”
電話背景音裏是笑嘻嘻的人聲。
短暫的空白後,傳來譚輕的“喂”,他聲線低沉,咬字有很獨特的停頓,有時候像開玩笑,有時候又仿佛話裏藏鋒,程思渡是很熟悉的。
譚輕說:“我愛你。”
程思渡好一會兒沒說話,好半天,才忍着哭腔說:“你在玩真心話大冒險嗎?”
譚輕頓了頓,笑了一聲,“抱歉,他們鬧起來,非要我打最新存的電話號碼。”
“哦。”程思渡抱着手機,臉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扇了幾個脆巴掌,忍了好一會兒,還是哭出來,“你混蛋。”
你讓他們開我的玩笑,你拿我想要的愛開玩笑,你混蛋。
譚輕呼吸陡然重了一點,此刻他徹底醒了酒,拂開狐朋狗友,走到露臺,手機裏是思渡很輕很輕的抽噎聲,他說:“別哭。”
“我,我非得聽你的嗎?”程思渡愈發不依不饒起來。
那邊靜了好一會兒,譚輕又說:“程思渡,不哭了......我好累啊。”譚輕靠在雕花闌幹上,仰頭看着那輪滿月,聽着程思渡忽重忽輕的呼吸聲和綿綿哭聲。
程思渡果然沒再哭。
譚輕在這一瞬間,心裏有點疼,但是又覺得快意。
他不知該恨誰。不能恨天真的程思渡,也許只能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