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譚輕半夜醒過來,床單堆在腰間,上半身光裸,肌肉溝壑裏都是冷汗。
投影鐘在灰藍色牆壁上規律地擺動。中央空調風速和緩,空氣漂浮着昂貴衣物幹洗後的洗滌劑味道。
他頭疼欲裂,深度夢魇裏,程思渡的臉讓他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不過他很意外,他竟然還會夢到程思渡。
畢竟,程思渡都已經是陳年舊事了。
等譚輕下樓到水吧倒水,吵醒家養大金毛,漂亮大狗用熱乎乎的舌頭舔他小腿的時候,他才有點不妙的感覺。
他把程思渡的臉記得太清楚。尤其是程思渡的笑,他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有一個很小很淺的酒窩。整張臉暖洋洋的,沒有病态青白孱弱,看着譚輕的時候,笑有類似肉貼肉擁抱的高熱溫度。
情熱時分,譚輕也重重吮過程思渡的酒窩。
譚輕喝完一整杯冰水,透過敞亮的巨型落地窗望向一片漆黑的庭院。
樹影搖曳。外面起了夜風。
程思渡昨晚沒睡好,隔壁的夫妻吵了一夜。程思盈膽氣沖天,二十出頭的小丫頭片子,抱着只泰迪熊穿着睡衣就敢沖到隔壁門口叫罵,程思渡吓得夠嗆,把妹妹拖回來,給泡了杯熱牛奶,又把她哄回去睡覺了。
程思渡有時候會自欺欺人地想,結婚也不是好事情。他活了小半輩子,沒見過幾樁幸福的婚姻,沒見過幾戶和樂的家庭。
也許有愛情,有水到渠成的婚姻,有一地雞毛的吵鬧晚年,不過這應該都和他沒什麽關系。
他一起床就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落枕,扭着脖子作老年護頸操,扭到鏡子前,程思渡看到自己那張蒼白似幽靈的臉,有些不敢置信地湊近,細細地數出眼角幾條皺紋,深吸一口氣,跑到妹妹卧室順了瓶抗老去皺的精華。
思盈倚着門框說,都被你用光了。
程思渡讨商量似的,給你買新的,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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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盈這才快快樂樂下樓吃早餐。
今天周末,思盈學校不上課,跟同系的男朋友約了看電影。思渡很緊張,有些啰嗦地問:“去看電影對吧,我給你們買電影票吧?之後要一起吃個飯嗎?餐廳我來訂?晚上......晚上幾點鐘回來,哥哥去接你。”
思盈甩着她的金發,對着玄關鏡子補口紅,小嘴鹦鹉似的啵啵啵,“不用了。”
思渡又問:“媽知道嗎?你跟她說過了嗎?”
“她一大早就去搓麻将了,管我這麽多啊。”思盈轉過臉,露出精心修飾過的二十歲嬌豔女孩兒的臉蛋,“哥,你能別管我了嗎?有這閑心,操心操心自己不好啊?三十歲了都!”
程思渡徹底閉嘴,無奈地攤手,把妹妹送走。
等到了醫院打卡,程思渡跑到樓下咖啡店買了份冰拿鐵,又坐電梯回辦公室。他在一家市立三甲醫院骨科做醫生。當時選中這家醫院,是因為這家醫院離家裏只有五分鐘的地鐵。他不想開車。
“程醫生早上好呀。”護士路過跟他打招呼。
“你好。”程思渡笑笑。
護士走遠了。程思渡拐進辦公室,進了相連的休息室披上白大褂。然後等機器叫號。
“056號——譚輕。”
程思渡僵住了,懷疑自己聽錯,愣了一下,用僵直的手指又按了一下叫號鈴,叫號機裏傳來冰冷的機械女聲“056號——譚輕”。
“抱歉。”男人站在門口,“剛才......”
沒有下文。
程思渡裝作無事發生,甚至沒有擡頭看他,只是對着虛無的空氣伸出手,聲音淡淡地說:“病歷卡。”
病歷卡塞到他手裏。
程思渡最後不得不看向譚輕。
譚輕和七年前大不一樣。
譚輕旁邊還陪着個攙扶的男人,喊他老板,似乎是助理。
他揮手讓他站在一旁,自己撐着桌沿,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坐定後,自然而然地把領帶末端塞進了襯衫襟扣裏,又自然而然地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把手搭在了桌子上。
程思渡一時誤會了,視線從他的伯爵表上一閃而過,又落在挽起一半的袖子下那截線條漂亮的小臂,公事公辦地問:“是手嗎?”
譚輕說:“醫生,是我的腿。”
程思渡“哦”了一聲,點開電子病歷卡開始打字,邊對譚輕說:“先去拍個片。六樓西側盡頭最後一間。”
助理立刻跑去排隊。
兩個人面對面坐着。譚輕那條腿架在矮凳上,锃亮的皮鞋鞋尖滑過程思渡的白大褂下擺。
程思渡的喉結滾了滾,正要伸手按鈴請下一個病患進來,耳邊乍然響起譚輕的聲音,“程醫生,用不着那麽迫不及待。”
程思渡深吸一口氣。他從小心肺較弱,這一下,心口連着太陽穴都突突直跳,不得安寧。
還是那一句,醫者不自醫。
譚輕看着他,語氣挺溫和,“你做了醫生?不過也是意料之中。”他又繼續說,“我這兩年脊椎很差,痛得厲害,貼膏藥也沒用。”
程思渡終究沒忍住,“你現在在做什麽?”
“軟件。”譚輕說,“在it行業混飯吃。”
程思渡“哦”了醫生,半晌,又做夢似的,“是我沒想到的。”
譚輕笑容更放松了一些。
程思渡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頭發打了啞光摩絲,柔軟蓬松又有型。只是一小撮額發垂在額前,他險些控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撥弄。
有些壞習慣還沒有從他的肢體記憶裏剝除。
對譚輕的愛也一樣。
拍完片,打完石膏,程思渡在譚輕臨出門之前,突然喊住他:“等一下。”
他伏在辦公桌旁,翻箱倒櫃找便簽,最後從桌上的醫院用紙上撕了一張下來,飛快地寫下一串數字,遞到譚輕面前,愣了一下,又直接塞到譚輕的褲袋裏,輕聲說:“留個電話吧......脊椎疼的話......”
“謝謝。”譚輕截斷他的話,很溫和地笑了一下。
程思渡在之前那段不見天日的熱戀時期,也從沒見過譚輕這樣的笑。
在程思渡因為他的笑失魂落魄的時候,譚輕輕聲說:“思渡,下次請你吃飯。”
程思渡搖了搖頭。
譚輕坐到車上的時候,駕駛座的助理說:“老板,你跟那醫生認識啊?”
“有點舊交。”譚輕閉上眼睛。
“嘿,剛剛那個醫生,白大褂底下好像沒穿衣服。”助理嘴碎,“兩條腿好細,一根毛都沒有,跟個女人似的。”
譚輕只是說,“開你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