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譚輕十八歲,腦子一般,心思活泛,沒考上大學,那一年暑假去工地打工,想掙筆錢去畢業旅行。
他背了個帆布旅行包,上面還印着糧食店的logo,自己坐車去工地。工頭在臨時搭建的棚屋裏看他,幹燥皲裂的嘴唇間咬着根煙屁股,不耐煩地說:“成年了?能幹什麽?砌牆,測量,搬磚,這些做過嗎?”
譚輕笑道,成年了,沒學過,都肯學。
工頭站起來,像掂量一只小種豬,摸摸肩背,踢踢屁股,的确結實緊俏,雖然年輕,但是有力,當即拍板:“行,登記一下,留一下身份證號碼,家庭住址還有聯系電話。工錢發現金,按工時算,保底都有3500,做不好就滾蛋。”
譚輕就這樣成為了建築工地的小工。上午安排好睡覺的棚屋,中午吃過簡陋的兩菜一湯,下午就下工地了。
“啧啧。”工頭戴着個黃色安全帽遠遠打量譚輕,跟旁邊的工人閑聊似的,“這小孩兒還挺能幹。”
譚輕做工的時候不覺得多累,等他坐到硬板床上的時候,屁股一沾到被褥,這才好像脊椎一節節被人活生生抽掉似的,酸麻痛癢,滋味難言。
躺了一會兒,隔壁床的工友沖澡回來,喊他去洗。
“謝了。”譚輕笑笑,順走工友半瓶沐浴露。
淋浴房也是臨時搭建起來的。沒有花灑噴頭,也沒有滑溜溜花崗岩。尼龍布隔開一個個只能容一個人轉身下蹲的狹小空間,正對面牆上安着個水龍頭,上面套着根橡皮管。空氣裏有股廉價沐浴露的味道,還有汗臭和尿騷味。
譚輕沖完澡出來,看到個人光溜溜地坐在一把塑料凳上,烏黑的短發上全是泡沫,一雙孩子樣細小柔白的手揉搓着。他背對着譚輕,背上皮膚很白,因為弓着腰,脊椎柱一節節清晰地繃着皮膚,在水流下有種讓人齒凍的冷感。
“有人嗎?”那個人突然出聲。
譚輕沒應。
他自顧自站起來,譚輕才把他瘦削輪廓看清楚。光溜溜白生生的一個男人,四肢都纖細,尤其是腿,羚羊似的細條條,連他像是未發育好的性器都是瘦的。
他踉踉跄跄扶着牆,不知道有人看着他,盲人摸象似的在尼龍牆上亂摸,似乎在摸挂鈎上的毛巾。
摸到毛巾,把眼睫上積蓄的水珠擦幹淨,又抹了把臉,一睜眼,就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門框外看着他,眼神淡淡的,漆黑短發上的水珠還沒來得及被暑氣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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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程思渡第一次見到譚輕。
程思渡“啊”的一聲尖叫,像個小姑娘一樣用毛巾捂住了自己的下體,又胡亂地拿細胳膊遮住了沒二兩肉的胸口,臉色青白不定了好一會兒,才好像意識到自己是個男的,松了口氣。他盯着譚輕,有些兇巴巴地說:“你站在門口看什麽?”
“抱歉。”譚輕的道歉來得很快,“我路過。”
程思渡看了看他,想要再說點什麽質問他,又覺得好像沒必要,只是再次縮進了隔間裏。
他出來的時候,譚輕已經走了。
夜裏月亮出來了,暈暈地挂在天空,似乎在搖晃。程思渡端着盆,裏面裝着換洗下來的衣服內褲,趿拉着拖鞋,低頭辨認着月光下的石子小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了廢舊小洋房。
城郊的夜很靜。
程思渡的妹妹坐在鐵絲床上,抱着只毛絨熊看盜版光碟,他陪她看過,是叫什麽,大拇指公主。程媽媽在梳妝臺旁邊塗指甲油,聽到他上樓的動靜,頭也沒擡,“回來啦。”
程思渡把妹妹抱到腿上,跟她一起看動畫片,随口問,“爸呢?”
“還在樓下結錢。今天發工錢。”程媽媽把纖纖十指湊近舊臺燈,仔細打量,又想起什麽似的皺皺鼻子,有點嫌惡地說:“一大群男人圍在一起,臭烘烘的。”
程思渡沒說話。
他視線向下,看到自己兩條細長伶仃的腿,像姑娘的腿。程媽媽眼中的臭男人,兇悍,肌肉發達,體味濃重,但又的确是真男人。
他,他就有點太清瘦了。
“藥喝過了嗎?”程媽媽又問。
“嗯,喝過了。”他身體不好,常年喝藥,是個藥罐子。藥罐子,要不就是瘦到袖管空空,藏不下二兩肉,要不就是虛胖蒼白,躺在床上像只不能孵化的繭。
程思渡就是瘦。
譚輕半夜起來,工友問他幹什麽,他說撒尿,兩個人就結伴去。
找了個低矮的樹叢,正放着水,譚輕看到不遠處那幢亮着燈的廢舊小洋房,“這地方有人住?”
“工頭一家住那兒。”工友開始系褲腰帶,“本來也就是個破房子,工頭挺疼老婆,把樓梯窗戶都修了修,還安了空調。現在他們一家,還有個兒子女兒,都住那兒。”
說到這兒,工友挺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你看到過他兒子沒?跟你年紀差不多吧,娘不拉叽的。”
譚輕沒接話,“我好了,走吧。”
譚輕再見程思渡,是兩天後的中午。
譚輕被分到最遠的那塊工地,又出了點小意外,等他回來已經是十二點半将近一點。
他渾身髒臭地鑽進飯堂,飯堂裏早就沒人了。工人們吃完飯,正中午的是不願意做工的,必須歇一歇。他往桶裏一看,辣炒包心菜還剩一點,魚湯還留着點豆腐,只是飯被晾着,已經晾馊了。
譚輕正拿着飯勺盛飯,聽到後面有人進來,下意識地說:“沒有什麽飯菜了。”
“啊?......哦。”男孩兒的聲音很清潤。
譚輕愈發覺得自己嗓子裏冒煙,肺裏燒着火似的,說話也說不清楚了。
他回過頭,對上程思渡的眼睛。程思渡剛剛抄小徑過來,太陽下曬了三分鐘,臉頰上有淡淡的沙金色紅暈,看起來像是有點害羞。
“是你啊。”程思渡眨眨眼睛。
譚輕沒打算理他,自顧自盛飯。
程思渡沒覺得譚輕不願意搭理他,他下意識以為他只是不太愛說話。他湊過去看了看,“诶,這飯馊了吧。”
譚輕看了他一眼。
程思渡把手上的飯盒放在桌上,“我妹妹今天不想吃中飯,沒動過,菜都幹淨的,就是在空調房裏,有點冷了。你要是不介意......”
譚輕沒理由再去吃馊食,長腿一邁,跨坐在長板凳上,道一聲“謝了”,低頭開始吃飯。
程思渡有點自來熟地坐在他對面,挺熱情地說:“飯堂十一半出頭就開放,十二點以後幾本就沒什麽菜了。你下次趕早啊。”
譚輕挺冷漠地點了下頭。
“你幾歲啊?”程思渡好像有點話唠。他看了看譚輕的臉,挺俊的,輪廓利落分明,唇邊有淡淡的絨青,應該很年輕。
“二十。”他随便扯了個數字。
“那你比我大一點。我八月份過了生日,就十九。”
程思渡溫溫地看着譚輕,好脾氣地,自來熟地,心無城府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