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就算是走,帶着別人家的小娃,自己又該何去何從呢?
回家肯定是不行,母親見了保不準又要一哭二鬧三上吊,本來從國企辭職這事就夠招她膈應了,再把這麽一個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小豆丁帶回去,她能提把菜刀追着自己從銅鑼灣砍到尖沙咀。
要不,暫時帶着小寶寶回老家躲幾天?正好也好久沒見到爺爺奶奶了,順道去看望一下他們老人家。
母親年輕那會兒和爺奶關系就不好,大概是有點瞧不起他們是農村人,父親去世後的十幾年間,母親更是一次都沒帶自己回去過。
其實爺爺奶奶對自己還是挺好的,老人家疼孫子,家裏種的無花果每次都是放爛了放臭了,見到孫子時才當個寶兒一樣拿出來。
那時候母親就覺得爺奶真有意思,膈應誰呢這是,拿這種東西給孫子吃。
但其實兩位老人家真的是一顆都沒舍得吃,全給孫子留着了。
想到這兒,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宋寅之抱起小寶寶,柔聲問道:“雪球,保姆嬸嬸還沒回來,不然你跟着哥哥一起回老家住幾天?我老家可涼快了。”
小寶寶淡淡地看着宋寅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了點頭。
收拾好寶寶的衣物玩具,宋寅之自己就簡單扯了兩身換洗的衣服,提着恁大一只行李箱,繞開那幫記者,偷偷從後門迂了出去。
幺雞啊幺雞,對不起哦,這幾天就委屈你了,肉肉已經放在後門門口,你要自己找着吃呀。
昨天下了一場雨,今天還算涼快,打不到車,宋寅之就抱着小寶寶沿着那條柏油馬路氣喘籲籲地往下走。
小寶寶戴着一頂天藍色的遮陽帽,懷裏還抱着他的小狐貍奶瓶。
他窩在宋寅之的懷裏,擡頭看過去,就看到宋寅之尖巧的下巴上已經蒙了一層細汗,原本粉潤的嘴唇也因長時間缺水浮現出一塊一塊的白皮。
他就這麽看着,半晌,面無表情舉起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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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
意思是:喝吧。
宋寅之瞧着這小家夥,笑了笑,用自己的臉蹭了蹭他白嫩嫩的小臉:“哥哥有水,謝謝你啦。”
好不容易走到國道上,這邊車子多了起來,宋寅之趕緊招了一輛出租車,打車直接奔赴汽車站。
老家在偏遠的山村,那裏扡挌不通,公交不走,只能坐長途汽車,完了還要轉手扶拖拉機,當然,如果運氣不好,就只能徒步上山。
宋寅之抱着寶寶,像個可憐的單親爸爸,大包小包上了長途汽車。
一路颠簸,車子終于離開這座繁華但又有點浮誇的大城市,于杳無人煙的鄉間小路慢悠悠地往前開着。
車內充斥着各種各樣的氣味,坐旁邊的大叔一開心,直接脫了鞋,腳丫子往人前面的座椅上一搭,抱着他那山寨手機外放起某音。
車子一颠一颠,大叔的腳味還一陣一陣,宋寅之深感自己再這樣下去嘔吐物能蹿出兩米高,他趕緊打開窗戶,也沒辦法在顧及車內有沒有開空調了,畢竟狗命要緊。
颠簸了大概兩個多小時,汽車終于在一處破敗的小村莊前停了下來。
宋寅之趕緊抱着寶寶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車。
十幾年沒有回過老家了,不知道老家是不是變樣了,但宋寅之依稀記得,老家的村莊好像不是這個樣了,而且記得爺爺奶奶的老房子要翻過一座山頭,再淌過一條大河才能到。
恰好旁邊有個正在曬豆子的大娘,宋寅之猶疑半晌,然後抱着小寶寶慢慢走過去,詢問道:
“阿姨,請問這邊是大禾村麽?”
那大娘粗糙的老手扒拉着豆子,頭也不擡地說道:
“啥大禾村,早就莫得這地方了。”
宋寅之趕緊掏出手機,找出十多年前爺爺奶奶的合照,拿給大娘看:“不可能的,您看,您認識這兩位老人麽?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就住在大禾村。”
大娘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擡起頭:“大禾村早十幾年前一場大火都燒了個精光,村裏的人也都跟着埋進了那場火裏,你說的這兩人,沒得見過,你要去大禾村,能不能打聽明白了再來。”
宋寅之霎時愣在那裏。
他望着手機屏幕中兩位慈祥的老人家,想起那盤熟的發爛的無花果,原來母親十多年沒有帶自己再回過老家,只是因為這個地方早就不複存在了。
小寶寶斜眼看着宋寅之,眼神中透露出那麽一點嘲諷的意味。
“那,我知道了,謝謝阿姨。”宋寅之的手無力垂下。
頭頂的烏雲層層疊疊遮天蔽日,好似快要承載不住這沉重的水汽,馬上就要傾瀉而下。
宋寅之抱着小寶寶,沉默地往村外走。
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正落在寶寶白嫩的小臉蛋上。
宋寅之驚覺,趕緊抱着寶寶跑到了一處人家門口躲雨。
雨越下越大,在屋檐下形成一道晶瑩剔透的門簾。
宋寅之望着這雨簾,心裏忽然猛地破開了一個小洞。
他晃了晃寶寶,輕聲問道:“小雪球,你見過你的爺爺奶奶麽?”
過後,又自問自答道:“你一定見過吧,他們是很了不起的企業家。”
小寶寶似乎并不懂他到底在說什麽,只是平靜地望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眶,一點點泛紅。
“而我的爺爺奶奶呢,就是那種最普通不過的莊稼人,他們不會說普通話,家裏也很窮,聽說年輕那會兒窮到都吃不起飯,可是,他們還是省吃儉用把我爸撫養長大了。”
“咱們國家有句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而我……竟然連他們早就去世了都不知道。”
說着,宋寅之揪起T恤衫,掩飾性地火速擦了把眼睛。
他強顏歡笑,面對着小寶寶。
“小雪球聽不懂哥哥在說什麽吧。”宋寅之摸摸小寶寶的臉蛋,“或許,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
正說着,身後大門忽然響了兩聲。
宋寅之趕緊讓開一條道,怕擋住人家的去路。
大門緩緩打開,裏面是一張溝壑縱橫的臉,渾濁的眼珠上下打量着門口這一大一小。
那一瞬間,宋寅之互相想起了那首歌:
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這位年邁的老人,嘴唇嚅嚅着,半晌,猛地撲了過去。
“爺爺!您還活着!”
老人家愣了下,扯開這小夥子用他那不怎麽好的視力細細上下打量一番,緊接着,顫抖漫上指尖,他哆哆嗦嗦摸着這小夥子的臉,嘶啞地問道:
“是,是之之麽?!”
之之,多麽遙遠卻親昵的稱呼。
宋寅之大力點頭:“爺爺!是我,我回來看你們了!”
老人家望着他,激動的老淚縱橫。
他趕緊回頭招呼坐在屋裏的老伴:“老婆子,看看是誰來了!”
聽到動靜的奶奶趕緊拄着拐杖顫顫巍巍走了出來,見到十多年未見的大孫子,霎時間淚水糊了眼眶。
“之之!你回來了!”她輕輕抱住面前這個大小夥子,“奶奶想死你了。”
“快進來快進來,外面下着雨呢,你回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們好去村頭接你。”爺爺趕緊進屋拿了把傘出來。
老舊的雨傘遮在兩人頭頂,但爺爺的肩膀卻濕了一大片。
見到了十幾年未見的愛孫,本來不善言辭的兩位老人卻忽然化身大文豪,靈感文思泉湧,讓他們現寫一本百萬字的“見孫子有感”他們都毫無壓力。
還是像以前一樣,熟的快要爛掉的無花果端了上來。
一點都沒變。
宋寅之看着忙前忙後的兩位老人,心頭一顫。
還好,他們還在;
還好,自己沒有來遲。
“你要早說回來,我們就去接你了,之前村子失火,我們就搬到山下來了,找路花了不少時間吧。”爺爺皺紋盤虬交錯的手緊緊握住宋寅之的手不松開。
“沒有啦,随便一打聽就找到了。”宋寅之笑笑。
“那就好,那就好,你媽這次沒一起過來麽?”
“嗯……她有事要忙,讓我回來看看你們。”宋寅之打了個馬虎眼。
爺爺欣慰地點頭,接着目光一轉,就轉到了他懷中的小豆丁身上。
“這是……這是你的娃娃麽?”
“啊?”宋寅之看了眼小寶寶。
該怎麽回答呢,老人家這麽大年紀了,肯定是希望看到兒孫滿堂,而且,說這是雇主家的小孩,爺爺問在哪裏高就,總不能說在別人家實習保姆吧,那他該多失望呀。
本着不想讓老人家失望,也大概是有點自尊心作祟,宋寅之撒了個謊:
“對,這是我的孩子,叫小雪球。”
“娃兒他媽呢,怎麽沒跟着一起回來。”
尴尬,尴尬。
“就……他媽媽也很忙,公司不給請假,下次吧,下次我帶着他媽一起過來看望你們。”
得知這小豆丁是自己的重孫,老人家一時有些拘謹,特別是這麽可愛又稚嫩的小娃娃,他想抱抱,又怕自己粗糙的皮膚弄疼了娃娃,手便一個勁兒在衣服上擦來擦去。
似乎是看出了爺爺的心思,宋寅之二話不說獻寶似的将小寶寶推了出去:
“爺爺,他叫封祁,一歲半了。”
小寶寶一見這架勢,就知道鐵定沒好事。
“嘤!”他不情願地喊了聲,小短腿使勁撲棱着,小手死抓住宋寅之的衣袖不松手,力道之大,直接給宋寅之扯的香肩半露,場面一度十分尴尬。
“不好意思爺爺,這孩子有點認生,您別介意。”見小寶寶不願意,宋寅之也不好強迫他,只得抱回孩子,哄了兩聲。
“沒事,小娃娃是這樣的,你小時候,第一次見爺爺的時候,也躲媽媽那不讓爺爺抱。”爺爺忙打着圓場來化解這場尴尬。
多年未見,三人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但大多數時間都是宋寅之一個人在說。
而不善言辭的爺爺內內只是不停重複着一句:
“乖孫,你長大了。”
晚上——
吃過了晚飯,老人家睡得早,又和孫子說了會話,就有點撐不住了,上下眼皮一個勁兒打架。
但在此之前,依然堅持冒雨從村裏的小超市買了新的被褥過來,幫孫子換好,再去忙自己的事。
宋寅之在裏屋幫小寶寶換好睡衣,打了盆熱水幫他擦了擦身子,接着道:
“小雪球,這邊條件有限,還下着雨,我們今天就穿着紙尿褲睡好麽?”
說着,他從寶寶的行禮裏拿出一片紙尿褲,展開,臉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雪球眉頭緊蹙,慢慢像牆角移動過去,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了牆角。
出生一年多以來,封祁小寶寶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人生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