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會談的氣氛不太友好, 二人察言觀色,便省去寒暄部分,打開電腦, 直接進入正題,在全廠大中小幾十號負責人的虎視眈眈下開始彙報。
拿摩溫過來之前, 受到經理拜托, 要他帶小姑娘桃樂絲一段時間, 當然他是團隊前輩,就算經理不交代,他也不可能讓桃李打頭陣, 去上臺發言做彙報。
不過就算他想, 桃李也沒那個膽量和本事,面對一排幾十個怒氣沖沖的面孔,怯懦不自信的老毛病不由自主地就犯了, 下意識地往座椅裏縮,低着頭, 大氣都不敢出, 假裝自己是透明人。作為她來說,寧願三天三夜不睡覺工作, 都不願意參加這樣的會,面對這麽多人的質疑。
拿摩溫頂着壓力幫她做彙報, 她卻連個加油和支持的眼神都給不了他,只能縮在一旁做小蝦米, 瑟瑟發抖, 祈禱自己能夠隐身,讓前面那幾十號人都忘記自己的存在,也看不見自己。
拿摩溫不愧是拿摩溫, 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他PPT做得很長,內容很詳盡,現狀如何,難題在哪裏,解決方案是什麽,到完全整改完畢,所需時間又是多少。
老廠長低垂着眼皮聽完彙報,對老對頭IT經理氣恨得不行,但同時對拿摩溫的改善方案也很認同,換任何一個人來,都不會比他的更好,沉默許久,最終還是領導思維占據上風,選擇了以大局為重,只說了一句:“這是我給你們的最後一次機會。”
拿摩溫性格本就有點小傲嬌,混到今天這個地位,走到哪裏都是衆星捧月的存在,在上海,別說團隊裏的後輩,就算經理都哄着他,何時何地都給足他面子,然而今天從一進工廠門,就吃了這麽多癟,別說捧着了,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有,心裏極其不爽,但還是盡量克制,向老廠長道謝。至于桃李,更是如蒙大赦,松了一大口氣。
老廠長事情多如牛毛,會開完,不再陪他們廢話,匆匆起身離去。桃李想想,自己怎麽也是代表上海IT團隊過來的,于是在人家從身邊經過時,拉開椅子站起來,沖人家背後鞠了個躬。
老廠長及幾個大領導一走,場下氛圍緩和少許,桃李回答衆負責人抛來的亂七八糟的問題,賠着笑臉,向他們再三保證:“放心吧,我們有資深專家拿摩溫坐鎮,一定可以按照計劃完成整改方案。”
會議正式結束,衆負責人那裏拍胸脯打下包票,桃李拎着筆記本電腦跟在拿摩溫後面去辦公室幹活。到工廠辦公室,馬上被鋪天蓋地的讨伐聲和唾沫星子差點給淹沒了。拿摩溫憋着一肚子不開心,看人家對他怒目而視,他完全無視。反正他是友情出差,特別顧問,到了約定時間,走人便是。
桃李找個位子坐下來,呼啦啦湧上一群人,電腦還沒開機,就被甩了一堆問題到面前,叫她快點解決,都火燒眉毛了。
大家對她說話的口氣都不怎麽好,特別是阿姨媽媽們,一個兩個看着慈眉善目,和和氣氣的,但就是有本事讓人渾身不舒服。
桃李自動忽視大家語氣,和顏悅色安撫大家,同時把所有問題按緊急程度排個優先順序出來,和拿摩溫一個個修補。
新系統桃李在日本時有使用過,畢竟是目前世界上功能最強大的系統之一。比較幸運的是,她在東京本社各部門和各地工廠都有呆過,任何一個模塊都有所了解。當初在培訓時,學生物醫藥專業的小夥伴們都比較重視創藥、育藥以及技術等幾個核心部門的培訓,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進這些核心部門的可能微乎其微,自然而然地就把側重點放在ERP系統以及IT運維上。
那時候,她雖然兼任茶水小妹,但每天也不都是端茶倒水和摸魚打雜,空餘的時間她都用來學習,每每系統故障亦或是發生其他任何問題,人家即便不叫她,她都會主動跑過去幫個忙。幫不上,沒有上手的機會,她也會站在一旁看,并默默設想:假如某一天前輩不在,就我一個人時,這個問題我應該怎麽處理?
随着時間的推移,與一次次的模拟,一次次的演練,她某一天突然發現,前輩們不再像神一樣離自己遙不可及了,就算他們不在,自己其實是可以解決的。從最初的入手到熟悉,最後到掌握相應的功能模塊,就是一旦精通某個模塊後,其他模塊也可以很快的入手和熟悉,所謂一通百通就是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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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和拿摩溫兩個人工作到很晚,時間到九點鐘時,辦公室只剩下兩個人了。拿摩溫明顯吃不消了,說了一聲抱歉,關機跑路。他之所以決定去德國工作,就是因為身體出了狀況,碼農的職業病他得了大半,胃病,脂肪肝,腰椎突出,其他還有一堆小毛小病,健康再也經不起透支,所以才要換個環境,過慢節奏的生活。加班到晚上九點,已是他的極限。
這種程度的加班對于桃李來說,只是灑灑水而已。她不喜歡加長班,但不代表不能加。當初在日本時,每個月的加班時間很少有低于80小時的。日本社會雖然近些年也開始關注過勞死現象,如果員工因為加班過多而猝死在公司,那将是天大的麻煩。但多少年來,加班文化根深蒂固,人人都是加班狂,整個社會的認知就是,加班即正義。這種大環境裏面,超時加班現象根本無法遏制。
本社當時超時加班屬于比較嚴重的,于是推行“不加班日”這個活動,每月一天,大家到點準時關機走人。為了防止某些員工忘記或是非要留下,部門領導一般會在當天發郵件提醒大家,今天是不加班日,請準時下班回家哦。當時管培生們出去購物或者約會玩耍,一般都集中安排在這一天。
那樣的環境呆過三年多,當時韓國也好,現在也罷,桃李便就當做是憶苦思甜了。拿摩溫拎上電腦走人,她獨自留下,一直待到深夜,把手頭能做的全做掉,臨走前,把比較棘手的問題整理出來,彙總成報告,發給馬來西亞的技術支持團隊,然後開始着手寫自己這一天的工作進展報告。問題太多,圖文并茂寫了幾十頁才收手,最後發送給經理,抄送副總監alicia。
報告發出去,關機前看了下時間,已是深夜十一點。餓着肚子回到酒店,沒地方吃飯,冰箱裏取了一瓶果汁飲料喝掉,草草洗了個澡,往床上一倒,即刻睡着。
第二天,仍是老規矩,一進公司,先跑去總經理室給老廠長請安問好,鞠了個深深的躬,可惜老廠長全程看自己的電腦,連眼神都不給她一個。
她默念:“淡定,淡定,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勞其筋骨。”念上三五遍,心平氣和。
跑到辦公室一看,不出意外,位子上已經等着一圈人在了。大家圍在辦公桌邊上,手裏拿着成堆的出錯的報告與資料,催她和拿摩溫優先解決自己的問題。
桃李感覺這樣下去不行,太亂了,所有部門的人都擠在一起,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剛開了個窗口運行生産技術的報告,那邊采購部門的又來了,窗口開到極限,思路反複中斷,腦袋一天到晚嗡嗡響,嚴重影響到工作效率。
第三天,一早過去召集各部門的擔當過來開會,給大家排了時間表,請各部門在規定的時間段內過來,以便問題集中解決。她做這個安排時,着重強調,這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好盡快幫助到大家。她态度好,話講的有理有據,大家咕咕哝哝的,但還算配合。一天下來,效率果然得以提升不少。
第四天,桃李思路一點點理清,對于現狀也有了全面的了解。她發現,和有缺陷與隐患的系統相比較,其實最難處理的是人心。
功能有缺陷,程序有漏洞,她可以一遍遍測試,一遍遍改,一直改到滿意為止。千瘡百孔的系統,她可以一點點去修補,一點點去完善。自己實在無法解決的,還有拿摩溫和團隊可以咨詢請教。
可是人就沒那麽好搞定了,工廠裏老員工們本就對新系統心存抗拒,結果又攤上那麽個老狐貍IT經理與他派來惡心人的一炮污副手,每天和這個破破爛爛的系統打交道,大家更加怨,更加生氣。後果就是,拿摩兔來駐場維護,無論請他們做點什麽,他們都滿臉怨氣,閑話怪話忍耐着聽了半天,結果人家還不願意配合。
桃李便在午休亦或是下班前抽空寫個小代碼,然後培訓時幫大家安裝到電腦裏,教會大家使用,用以偷懶。大家發現,原本需要十來個步驟才能完成的工作,現在簡化到兩三個步驟之後,準确率反而得到提高。而原本需要花上半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去進行手工補充的信息和數據,竟然可以通過上傳模板,并按下一個運行鍵,就能在幾秒之內完成。
他們這時才意識到,人家說的新系統所具備的強大的功能原來也并不是誇張。
桃李教給她們的,都是簡化步驟和節省時間的實用小技巧,大家工作量多多少少得到減輕,也就不好意思再擺臉色給她看了。熟了之後,阿姨媽媽們開始和她聊家常。她們問:“小姑娘剛畢業吧,能力倒是蠻強的。”
桃李說:“我早就畢業了,都工作四五年啦。”為了鎮住場子,把工作時間連頭帶尾都算上,略作誇張。
“小姑娘顯小,倒看不出來的。以前一直在上海辦公室嗎?我上趟去上海開會時沒看到過你嘛。”
“不是的,我前面幾年在日本××制藥株式會社東京本社。”
問話的人沒有想到問她是在那邊做什麽工作,一聽這名字,馬上對她刮目相看起來:“哦哦,他們家呀,在神經系統疾病藥物研發這個領域,和我們算是競争對手來着。小姑娘第一份工作就去了他們東京本社,相當于我們的美國總部了,小姑娘能幹的。”
她聽了,保持沉默,沒有挑明自己的管培生身份。
“哪家學校畢業的啊?”
“上海的××大學。”
“小姑娘也蠻不容易的,能力肯定不錯的。”問話的人對這家大學略有所知,看向桃李的眼光,不知不覺又多了幾分欣賞。這大學在上海本地的一本裏面,屬于吊車尾的地位,所以就斷定這小姑娘憑着一般般學校的一般般專業進頂尖藥企的本社,定然有其過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