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午飯吃好, 時間還早，桃李跟部門一個妹子一同去園區裏面散步遛彎兒。妹子中文名不詳，英文名sammy, 經理喊她蝦米。
蝦米妹子據說是關系戶，業務能力一般, 但性格讨巧, 而且人家不要提拔, 也不求上進，就在團隊裏混混日子，給大拿們打打下手, 因為沒什麽壓力, 所以妹子每天都元氣滿滿，開開心心。
不算實習生，蝦米妹子和桃李是團隊裏唯二的兩個女生, 聊起來，發現小時候在同一家小學讀過書, 也算有一份同學之誼, 所以入職沒多久，兩個人就親近了起來。
蝦米妹子八卦能力強大, 只可惜團隊裏的大拿們和機器打交道的時間多于和人的接觸，平時一個兩個都忙得飛起, 連辦公室政治都莫得時間搞，妹子空掌握一肚子小道消息, 卻無人分享, 終于等來了個完美的傾聽對象，所以公司裏什麽事情都噼裏啪啦說給桃李聽。
兩人散步時，聽說桃李下周要去韓國, 蝦米妹子一臉驚訝。桃李問她怎麽這個反應，她便把這個工作的背景跟桃李介紹了一下。
蝦米妹子所說的情況，跟經理的介紹就有點不一樣了。
韓國SSC關門大吉，當地員工認為是上海SSC搶了他們的飯碗，因而對此次交接極度不配合，不僅不願意好好交接，反而想法設法給上海團隊制造難題。上海這邊過去的小姑娘們被人家一為難，只曉得哭。原計劃兩個月完成的交接工作，按照目前的進度，每天加班加到吐，估計半年都不一定能結束。
Alicia為了加快速度，命IT團隊派出運維工程師去韓國為小姑娘們做培訓，本來已經定下人選，但是人家突然接了個更好的offer，跑了。
據蝦米妹子說，這群韓國人很過分，每天照常跑去打卡上班，由負責人帶頭，帶領着一幫子手下啥事不幹，只管在自己位子上呆坐，或是閑談，一談一天，到點走人，不管上海團隊死活。
上海團隊在國內接受過幾天緊急集訓，然而系統實際一運用，問題百出。韓國人就在最初交接時草草講一遍，接下來遇到什麽問題，再去請教時，人家就不管了。不管你怎麽賠笑臉，人家只有一句話：抱歉，這是你們的事情，你們自己解決。跟他們要找以前的資料或報表，答曰不知道，你們自己去找。
這群人反正飯碗即将丢掉，現在的心态就是，最好咱們大家一起完蛋。
上海團隊抓瞎，只好人手一本工作手冊，一邊對照手冊，一邊摸索着工作。因工作進度落後，幾家客戶工廠的收付款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于是天天投訴不斷，惡言惡語，頗有些與即将失業的韓國人同仇敵忾的意思。這種情形下，alicia也着急，一遍遍飛韓國，揮着鞭子催促上海團隊：給我趕趕趕！
桃李聽的心中忐忑起來，開始懷疑經理給自己臨時加的那兩千塊的動機了。到下周一，收拾了行李，跟在alicia後面，抖抖霍霍跑去了韓國。
來時桃李根據蝦米妹子的描述，猜測韓國負責人必然面目兇惡蠻不講理，實際跑到辦公室一看，發現對方竟然是個文質彬彬的眼鏡男。
眼鏡男言語溫柔斯文，一看就是那種讀過很多書的人，就是神情憂郁，随時都會哭出來的樣子。桃李因為是第一次過去，alicia把她介紹給眼鏡男，眼鏡男眼睛往她臉上掃了一掃，淡淡說了一聲哦，很高興見到你。言罷，一臉不高興地轉身走了。
Alicia皺眉，忍住不快，用上海話同桃李講：“這個人腦子有點問題，不用睬他。”
Advertisement
桃李看一向淡定的alicai都明顯動氣的樣子，不禁暗暗吃驚，心道兩邊的敵對情緒都已經上升到連表面文章都做不下去的地步了嗎。不過任務緊迫，她也不及多想，馬上找個空位坐下，開機幹活。
辦公室裏，明顯分成兩派，上海團隊這邊一派熱火朝天，叽叽喳喳。韓國本地員工集中的區域，則一片安靜，大家都與電腦屏幕默默相對，如先前蝦米妹子所說，他們就呆呆坐着，不說話，也不做事。
時間到了中午，眼鏡男從自己位子上站起來，環顧四周，招呼他的手下：“英姬，南珠，晶雅，我們去吃飯吧。”回頭一看，然後問，“恩貞呢？怎麽不見恩貞？”
得知恩貞去了廁所後，他講：“我們等等恩貞吧。”他對上海團隊這邊的人目光冰冷，充滿敵意與防備，但是喊他手下小姑娘們的名字時，聲音溫柔，慈祥如她們的老母親。
等來恩貞，他便像個鴨媽媽一樣領着一群小鴨子去食堂，女孩子們吃飯時，他就坐在一旁滿目慈愛地看向她們。
桃李聽不懂韓語，但看着就覺得很奇怪，問自己這邊的一個叫金英的朝鮮族小姑娘：“他怎麽回事？他不用吃飯嗎？”
小姑娘金英很氣這幫韓國人的，沒好氣講：“誰知道呢，每天都是這樣。可能工作馬上丢了，心情不好，吃不下吧。”
那邊桌，英姬南珠晶雅和恩貞們吃好，就又跟在眼鏡男的身後，還是鴨媽媽領着一群小鴨子回巢的情形，叽叽喳喳回辦公室去了。
桃李駐紮到韓國辦公室以後，系統上任何技術問題随時可以得到解決，每到晚上，還能加班加點搞個半天培訓，上海團隊的工作終于稍稍順了些，進度雖然落後計劃，但每天的工作仍然有條不紊的進行着。韓國人即便極度不配合，但地球也不是離開他們就無法運轉。而随着上海團隊的進展，眼鏡男的神情也愈來愈陰沉。
忙了兩周，桃李下班時間得以從深夜提早到八*九點的樣子，有了點時間，便和團隊幾個小姑娘每天去公司附近一家小酒館吃個簡餐，這家小酒館眼鏡男偶爾也會過來，他是來喝悶酒，且每喝必醉。
桃李和他遇上，出于禮貌，一般都是淡淡點頭示意，卻從未說過一句話，自然沒有坐到一起去過。
見到的次數多了，稍稍熟悉了一點之後，桃李某天看他喝到半醉，又趴在吧臺上喃喃自語，跟幾個小姑娘說了一下，自己端着飯碗及茶杯跑到眼鏡男隔壁去，在他旁邊坐下來，喊老板重新上酒，拎瓶為他和自己倒滿一杯，舉杯和他碰了一碰。
默默半杯啤酒下肚，桃李忽然開口說：“你這樣是沒用的，個人的努力在資本面前如螳臂當車。”
眼鏡男神情一變，瞪圓了眼睛，一臉傲慢地看着桃李：“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這裏輪得到你來跟我講道理？別開玩笑了！”
“我只知道資源整合是大勢所趨，韓國SSC不是第一家被關閉的公司，更不會是最後一家。韓國結束之後，也許在明年，他們會去終結一家泰國分公司，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
眼鏡男酒杯往桌上一摔，怒氣沖沖道：“泰國人沒了工作，還可以跑去樹林裏摘香蕉和榴蓮吃，他們什麽都不用做，靠天就可以活下去！可是我們韓國人怎麽辦？我們失去了工作該怎麽辦！”
“既然這樣說的話，那你為什麽不接受上海的offer？”
美國總部一開始就要求眼鏡男去上海SSC管理韓國team，韓國SSC雖然被關掉，底層人員全都裁掉，但他這樣的高級管理人員，公司自會有妥當安排，可他卻不接受，一口拒絕。
桃李這樣問起，眼鏡男忽然趴到桌上，肩膀聳動，原來是哭了，兩行眼淚水嘩嘩流，看着十分傷心的樣子：“可是我不能去，我去了，我的英姬南珠怎麽辦，我的晶雅恩貞怎麽辦，我手下的員工們怎麽辦！我怎麽可以不管她們！”
眼鏡男哭得稀裏嘩啦，眼淚鼻涕齊下，桃李望着他的臉，一點也沒覺得好笑。這人明明有退路可走，卻不願獨善其身，他明知會失敗，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螳臂當車，可仍然與總部為敵，帶着手下員工們與上海團隊對抗，這種傻氣到家的行為，在桃李看來，腦子有問題是肯定的，但同時卻有一種近似悲劇英雄的悲壯。
桃李為他重新倒上一杯酒，雙手放到他面前，說：“我們中國有句話，叫做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意思是将來的形勢，誰都說不清楚，無法保證。将來說不定上海SSC有一天會倒閉，而韓國也能等來東山再起的這一天，你如果早早放棄，就無法親眼見證那一天了。”
眼鏡男轉臉看她：“你覺得可能嗎？你覺得我們韓國還能等來那一天嗎？”
桃李點頭：“當然能。想要守護英姬和南珠她們，你就不能先放棄，更不能自暴自棄。只要你還在，她們就有希望，韓國的SSC也就有重建的那一天。”
眼鏡男兩只眼睛漸漸有了亮光，以超乎尋常的認真表情問：“你真是這麽認為的嗎？”
桃李點頭，一臉鄭重回答：“當然是真的，你也看到了我們上海團隊的實力，一塌糊塗。而這裏的工作，這裏的客戶，本來就是你的，一旦轉移到上海去，旁落他人之手，你能放心嗎？”
眼鏡男聽得有點糊塗：“你怎麽可以這樣評價自己的團隊？”
“這兩天因為連續付錯款的事情，已經被工廠多次投訴，聽alicia說，總部和亞太的CEO每天一打開電腦，就是一堆來自韓國工廠的投訴郵件。”桃李嘆氣，“上海團隊裏的小姑娘們都是為了新部門的成立而緊急招來的，說實話，工資不高，所以大家的素質和能力也參差不齊。将來一旦回上海，沒有你這種資深領導的管理和幫助，她們怎麽可能做得好？不僅僅是英姬和南珠她們，你手上這些客戶都離不開你啊！”
眼鏡男默默流了半天眼淚，說：“我不知道，我的心好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