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雖然去工廠考察學習的計劃本來就有, 但被人家踢去的感受完全兩樣。管培生們自尊受挫，這麽大一件事情，連互相讨論幾句的心情都沒有了, 接到命令後，最懵的當屬那兩三個被排除在外的無辜孩子, 簡直晴天霹靂, 莫名所以。
而所有管培生裏面, 最受打擊的是上海男生和張悅悅兩個人。比之一個月前的意氣風發，這兩個人明顯的沉默了下來。在送別會上，育藥部的副部長與兩個小頭頭拍着他們的肩膀, 囑咐他們去神戶工廠也要好好表現的時候, 兩個人的笑容便顯得格外苦澀與複雜。
桃李現在想想，他們當時看來無比正當的訴求，其實不過是任性, 不過是以自我為中心罷了：因為我們想要留在本社，所以你們誰都不可以扯我後腿, 擋我前路。
至于她自己, 固然因為同鄉之情所累，但她又何嘗沒有一點私心執念而同樣想要留下呢？或許她內心深處, 從第一次去參加管培生面試時就已經在期待這樣的機會了。
總之，大家或為名利, 或為抱負，或為心中那一點私心執念, 頭腦一齊發熱, 犯了職場大忌，使得育藥部出狠手，将他們一腳踢出本社, 直接趕到鄉下工廠去。
但是怎麽說呢，職場如賭場，輸贏自負，落子無悔。吃了這麽一虧，大家現在多多少少明白了這個道理。桃李默默收拾行裝，抱着願賭服輸的心情，老老實實跟随小夥伴們，去了神戶的工廠。
神戶作為著名旅游城市，景點衆多，而牛肉尤其有名，被稱為牛肉中的勞斯萊斯，可煎可涮可刺身，味道屬實美，屬實贊。只可惜的是，工廠不是開在風景區內，而在遠離市中心的深山老林中，勞斯萊斯級別的牛肉不要想了，養牛還差不多。
到大山中的工廠裏面，桃李平時除了工作學習，就是跑去小樹林裏坐着看看書，發發呆，實在太悶，就去爬山看風景。枯燥的生活當中，唯一令人感到期待的，就是神戶市分公司的一群管培生小夥伴們以及一個中國人前輩偶爾到工廠來辦事的時候了。
這個中國人前輩就是李上言的同期，也姓李，大家口中那個說日語的李桑。也是學醫藥生物的，早稻田大學讀到博士，學歷也罷能力也好，都相當出色，關鍵是性格也很好，每每到山裏的工廠來辦事時，他都會特地幫大家從市區的中國人超市裏采購一些老幹媽和瓜子等小零食帶過來。
同大家熟悉之後，講起從前在東京時候的事情，他面上會流露出明顯的懷念之情，看得出，他內心是盼望能夠調回東京本社去的。
這位李前輩在東京有耳目，消息靈通，大約知道這批管培生們提前到工廠來學習的真正原因。某次大家被組織去神戶市內的分公司拜訪，一起出去聚餐，在酒到微醺時，大家聊起東京的人和事，他突然以開玩笑的語氣同桃李等幾個管培生說了這樣一句話：“lee的成功之路不可複制。”
這句話桃李理解為“不要看lee留在本社便覺得眼紅，你們是成為不了他的。”
她不太明白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但聽着總有點點令人不太舒服的感覺，追問下去，他卻笑着打哈哈，什麽都不願意再講了。
誠然，叫桃李來看，這位李桑不論是學歷還是其他各方面條件，明顯都更勝李上言一籌。
日本是學歷至上的社會，有些大手企業舉辦求職說明會之類的活動，你想去試試水，了解一下情況，那麽你需要在網上提前申請一個名額，如學歷一般，網站有時候會直接對你顯示“對不起，名額已滿”，但如你把學歷改成東大、慶應、早稻田等top名校，這時名額就會出來一堆。
他們就是這樣明目張膽地歧視低學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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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公司裏面，兩個學歷不同，但工作能力卻不相上下的員工，如有升職機會，上司想也不想，必然會提拔那個學歷高的，哪怕學歷低的員工資歷更老，也更出色和更讨人喜歡一點。
上司這麽做，其實也是沒辦法，他要保護他自己。
假如他提拔學歷低的那個，将來這個人一旦犯錯，搞點什麽事情出來，就會連累到他，他會被追責，因為是他識人不清，沒有眼光，好不好的，可能連職業生命都會斷送。可如果他提拔了學歷高的，那麽他就安全了，哪怕學歷高的這個去犯罪，也是自己不好，跟他就沒什麽關系了。
在這樣一個大環境裏面，學歷與資歷都略遜一籌的lee好好的留在精英雲集的本社，混得風生水起，而更為出色的李桑卻被調往地方分公司。桃李便忍不住猜想，lee的成功之路到底是什麽呢？
管培生們在神戶深山中的日常感受，除了寂寞，還是寂寞。呆了兩三個月，大家受不了了，開始紛紛喊家人來日本旅游。大家的父母家人與朋友都來了一個遍的時候，桃李終于耐不住了，忘記每次打電話都會被罵的事情，也給家裏打電話，問姆媽要不要和叔叔來日本，機票酒店全部她來訂，到日本後她也可以請假帶他們出去逛。
叔叔聽了，肯定是動心的，和她一起勸姆媽，卻被姆媽嚴詞拒絕：“吃飽老米飯了要！什麽日本，美國我也不去！一去這麽久，花錢不說，家裏的灰怎麽辦？我問你這麽多灰怎麽辦！”
好好的一個提議，最後以三個人都不開心收場。姆媽只願共苦，不能共甘的性格脾性桃李也不是不知道，所以從這以後再沒問過一次了。
桃李剛到神戶這邊來的時候，公司官網每天都會去浏覽下，看看有無她關心的人們的消息和動靜，幾個月過去，她已經不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現在，她已然完全習慣了深山中的工廠生活，漸漸覺得這裏也沒什麽不好。這裏飲食清淡，作息規律，而工廠和宿舍被大山與森林所環繞，空氣清新，風景尤其優美。她們女生的宿舍就坐落于山腳下，推門望去，能看見門前山道上長長的一排紅衣紅帽地藏菩薩像。因年代久遠，身上長滿綠苔的菩薩們或斷頭，或肢體殘缺，神秘，憂傷，遠遠望去，卻又別有趣味。
如此日複一日，神戶深山工廠不知不覺就呆夠六個月，桃李與同事們一一道別，臨走前，看到一個暗戀她已久的品質部小夥子留戀不舍的眼神時，感動得一句“要麽你跟我一起走吧”差點脫口而出。
當然最後她什麽都沒說，只是笑着揮手，同小夥伴們啓程去往下一個目的地。
下一家工廠在熱海，據說那裏的工廠規模要小一點，但要熱鬧得多，因為比較靠近東京，且是溫泉勝地。
到地方一看，果真，溫泉多得出乎意料。小馬路随便走走，路邊不時就能看見升騰的熱氣，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溫泉。偶爾看見路邊山石頂上有瀑布一樣的水流落下，走近一看，濺到身上臉上的水珠燙人，也還是溫泉。是一種間歇泉。
距離他們工廠不遠處，有一家門票只賣幾百塊，卻能泡上一天的溫泉館，桃李每天下班就跟廠裏的幾個大媽一起往那跑。小地方，除了泡溫泉，其他幾乎沒什麽消遣。
周六周日，桃李會走去商店街采購一周的生活物資，她會特地走到附近的熱海車站去，買上兩個溫泉饅頭，再去站前免費足湯池內坐一坐，消磨上半天，耳朵裏偶爾飄進一句半句鄉音，便足以令她喜悅上半天。
熱海工廠規模較小，宿舍條件一般，無法自己煮飯，只好頓頓食堂。食堂是外包，夥食實在不咋地，味道太過清淡，而且量少，吃不飽的情況時有發生。偶爾想要換口味時，桃李便會跑去車站買溫泉饅頭，或是到一條名為銀座町的街道上，去那裏的商店內買上一板雞蛋，再去商店隔壁小馬路上一處名為“小澤之湯”的野溫泉煮雞蛋。
小澤之湯是熱海有名的溫泉之一，只有小小一個泉眼，卻甚有人氣，如果去的時候不好，巧不巧的還要排長隊。不只游人煮雞蛋，當地的老婆婆們偶爾也會跑來燙個菜。
溫泉煮雞蛋的操作步驟很簡單，泉眼上的木鍋蓋掀開來，雞蛋丢進笊籬內，蓋上木鍋蓋，然後就可以蹲在路邊發呆，看看風景，觀察來往行人了。等上個幾分鐘，雞蛋撈出來，剝開殼，沾一點随雞蛋贈送的鹽粒，趁熱咬一口，味道只能用絕美來形容。
蹲在溫泉邊吃東西，很容易勾起外地游人的好奇心，他們會跑過來津津有味地圍觀。看她吃的香甜，難免眼饞，這時她就遞給人家一個，然後一起排排蹲着吃，天南海北的閑聊侃大山。她的日語水平，也就是在這一年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
雞蛋每周都去煮上那麽一兩次，次數久了，她技巧都熟練到可以随意指導游人的地步。
游人問：“請問，想吃你手上這樣五到六分熟的雞蛋，需要怎麽煮呢？”
她答：“從蓋上鍋蓋起，六分鐘就好啦。”
“要是想吃八*九分熟的呢？”
“從蓋上鍋蓋起，八到十分鐘吧。”
“但是我從網上看到消息說，八分鐘只能煮半熟哎。”
“這個要看情況的，根據氣候和當天天氣不同，需要的時間也不一樣，今天是八到十分鐘，聽我的，錯不了。”順便遞上自己的裝備，“喏，手套借你用，撈雞蛋時不會燙手。”
游人兩板十二只雞蛋全部放進去，自言自語：“水有點少哦。”
她說：“你喊它名字，小聲它會湧上一點點水，大聲喊的話，水量會湧上來多一點。”
“喊這溫泉的名字嗎？”于是游人抱着姑且一試的想法，卯足力氣，放開喉嚨喊它兩個名字。這溫泉有兩個名字，古代名一個，現代名一個。
可能心理作用，喊了半天，游人感覺泉眼的水好像真的湧上來好多，于是就心滿意足起來。
雞蛋煮好，路旁和她坐成一溜，談天談地，看東看西。
吃蛋時，游人有時會問：“為什麽你還有鹽粒？”
“我的是買雞蛋時問老板要的啦。”
“你也是那邊天神商店買的吧。”游人自言自語，然後問她，“能不能送一點給咱啊？”
“可是我已經吃過了哎。”
“沒關系，沒關系的啦。”
“好吧，就送你一點好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