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淩晨兩點鐘, 喝得爛醉的藝術家老兩口被朋友送回家。
桃李正睡着呢,被外面院子裏嘻嘻哈哈的笑聲驚醒,迷迷瞪瞪的爬起來, 隔着玻璃窗戶往外看。
院子裏是舞蹈家,她頭上戴着五顏六色的花環, 身穿亮閃閃的吊穗草裙在跳夏威夷風情的草裙舞, 盡管爛醉, 說話聲兒都不對了,圈兒卻轉的流暢優美,一圈又一圈, 半天不停歇。
她的鼓手老公在一邊用力鼓掌, 大聲贊美:“美,美極了!漂亮,真漂亮!”
藝術家老兩口在院子裏跳舞喧鬧, 宇宙嫌吵,因為她隔日要出發去菲律賓, 就隔着房間窗戶喊他們早點回屋睡覺, 不要吵。
舞蹈家被打擾到,很不高興, 扯着裙邊,高聲反駁:“夏天的淩晨兩點等于冬天下午五點, 這個時間怎麽睡得着!”
草裙舞的圈兒轉了兩個小時,舞蹈家終于轉不動了, 在約莫相當于冬天下午七點這個樣子, 和鼓手老公互相攙扶着,跑回房間睡覺去了。
次日早上六點半,李家三女流司從屋子裏出來, 臉不洗牙不刷,手拎一把二胡,坐到大門的門檻上拉小曲兒,小曲兒一早上拉了十來支,一支比一支傷感。
他們家的保姆大姐也一大早就起來了,先進廚房為自己泡上一杯枸杞人參茶,品上幾口,然後抄一把掃帚去院子裏開工,幹活的時候嘴巴也閑不住,流行歌兒唱了一首又一首。
外面流司拉《二泉映月》,這大姐唱藍藍的夜藍藍的夢,流司門外拉《空山鳥語》,她在院內唱真的好想你。流司有心事,被自己的二胡曲子給感動的不得了,一邊拉來一邊傷心哽咽,不知不覺,涕淚如泉流。那情形,凄凄慘慘戚戚,怎一個愁字了得?等他二胡終于拉完,收了淚,保姆大姐這邊,九妹和甜蜜蜜也已唱了幾個來回。
流司二胡拉了好半天,看看天色已不早,擦幹眼淚,轉身入內。她剛回屋,她的雕塑家大哥這時出來活動了,先是從屋子裏拎出兩只白色人頭像出來,擺在院子裏欣賞片刻,不滿意,重新拎回屋,再下一秒,只聽乒乓兩聲,想來人頭應該是碎了滿地。
桃李昨夜沒睡好,早上又被早早吵醒,爬起來,收拾好,自己跑去廚房吃早飯。阿婆昨天告訴她了,他們家人口太多,作息時間又不同,早飯只能是自助餐。
廚房在院落的東南角,看外觀,還以為廚房內鐵定是柴火土竈,跑進去一看,沒想到竟然意外的前衛,裝修走的是歐式極簡風格,廚房中間還有個黑白色的漂亮中島臺。
桃李進去的時候,中島臺的高腳凳上已經坐了一個人,是李上言,保姆大姐院子裏打掃好,現在開始給少爺彙報工作,少爺面前攤着的,是一堆賬單和發*票。
桃李和他們打了一聲招呼,道了一聲早上好,不想打斷保姆大姐的彙報工作,自己給自己泡了一杯檸檬水,再去旁邊拿吐司面包,正往吐司上塗抹果醬,他們家四小姐宇宙也進來了。
宇宙進來後徑直去開冰箱,挑挑揀揀,從中取出一堆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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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大姐一看,吓得彙報也忘了,緊張問:“你要幹哈呀宇宙?”
宇宙學她東北口音:“還能幹哈呀,我給我們少爺做早飯呀。”把一個胖魚頭丢進平底鍋內,點火開燒。
大姐問:“魚頭你幹煎呀宇宙?”
“對啊,天天聽你抱怨來不及做菜做飯,怎麽會來不及呢?我感覺做菜其實很簡單的嘛。少爺,你等着,我去菲律賓前一定要給你做一頓健康早餐,好讓你感受一下妹妹對你的愛。”
大姐嫌棄地打斷她:“啥也不放,腥的要死,誰一大早要吃幹煎魚頭?開什麽玩笑!走走走!假大廚下場,我的雞鴨魚肉瓜果蔬菜都要被你吓哭!”
大姐把宇宙趕走,回頭和李上言繼續剛才被中斷的彙報:“……我倒是無所謂,已經習慣了,幾個月我也等得起,反正有你在,我是不擔心的。”
李上言說:“好的知道了,以後有事情你直接打電話給我。”
大姐嘆氣:“家裏一件件事情那麽多,我總不能有點事情就往日本挂國際電話呀,再說了,知道你八月份就放假回來,我也用不着催呀。不單單是工資、賬單、借款這些,還有房租也是,上一季度遲了幾天,房東天天跑來我們家催讨。你看,這個家裏,流司精神最近有點不太正常,天天一早就坐門口哭;安德魯和宇宙又着三不着兩,他倆講的話,十句裏面有八句我聽不懂,最煩人;去找阿姨麽,她反正就這一句:‘少爺很快就回來了,他回來會處理的。’但是人家房東又不管這些,不付就違約,違約就要交罰款。最後沒辦法,還是我拿自己割雙眼皮的錢代墊的……”
桃李一口檸檬水從鼻子裏嗆出來,趕忙伸手捏住,忍住咳嗽,狼狽地四處去找紙巾。
李上言對這些事情大約是習以為常,面不改色,鎮定自若地繼續喝自己的咖啡,不過是擡眼朝她那個方向看了一眼。桃李察覺,忙端上自己的檸檬水,拿上塗好果醬的面包跑去院子裏,眺望遠處的青山長城去了。
桃李一走開,大姐繼續對李上言打小報告,說女主人的壞話:“……最近天天都是這樣,阿姨她這些年不知道是怎麽了,腦子糊塗了。交的朋友一批不如一批,以前那些朋友多好啊,別說房租了,連買衣服買酒買菜的錢都幫忙付!現在這些,白吃白喝不算,還要管她借錢呢!我上次不是跟你說了?你不能留錢給她,她賬單和房租拖着不還,卻一次次把錢借給這些乞丐朋友們!她的這些乞丐朋友每天一撥接一撥的跑來,從早到晚又是喝又是吃,我也就算了,做事情有工資拿的,但是李奶奶這麽大年紀,又是來做客的,她有時看我忙不過來,也幫着我一起跑前跑後的忙,雖然說人家以前在咱們家裏工作過,但人早就不做了對不對?又不發人工資,對不對?算什麽事呀?叫我都看不下去!”
李上言清了下嗓子,打斷她說:“好的,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我會跟她說。”
大門口有人敲門,是舞蹈家的幾個藝術家朋友上門喝酒來了。
李上言蹙眉,放下他的咖啡杯,喊一聲:“宇宙!”
宇宙正在院子裏同朋友打電話道別,聞言挂斷電話,跑到大門口去,門開小小一條縫,人站在中間,一條手臂橫在門上,說:“今天家裏不方便,回去吧。”
藝術家朋友們問:“那什麽時候方便?”
“什麽時候都不方便。”
藝術家朋友們聽她口氣,齊齊伸頭朝院內張望:“有沒有搞錯?”
“沒有搞錯。回去吧,以後別來了。”
“不可能吧。”
“實在沒事幹,回頭家裏找個破碗,坐到路口玩兒去,到晚上,肯定有收獲。”言罷,大門“砰”的一聲關上。
宇宙剛把藝術家朋友們趕走,親戚女孩找到廚房來,問李上言:“少爺你今天出去嗎?”
李上言終于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昨天我好像告訴過你了,今天哪裏都不去。”頓了頓,蹙着眉頭問她,“你暑期天天呆在家裏,都不用去實習嗎,一點準備都沒有,明年怎麽找工作?”
感情還是個在校大學生。
流司二胡拉好,回去畫了個妝,早飯都不吃,就出門去,人是演話劇的。到門口,又退回來,到廚房塞給李上言兩張招待券:“andrew下周的雕塑展,你帶你朋友一起過去看看。”
他面露不解:“什麽雕塑展?andrew又是誰?”
流司跺腳,笑着嗔他:“勸你一句,在咱媽面前可別這樣使壞,人現在可是咱媽咱爸的驕傲!”
“哦。”他把門票拿在手上看了看,轉手遞給大姐,“送你,你去吧。”
“我沒空!”大姐一口拒絕,“下周我請假,一周都不在,我約了醫生去割雙眼皮!對了,少爺,你啥時候資助我把鼻子也給墊了吧!”
宇宙院子裏正打電話呢,聽見“資助”兩個字,一溜煙跑過來:“少爺,我昨天的提議你考慮了沒有呀?”
他問:“什麽提議?”
“就是新天地買房子的事情呀。”
他“嗯”了一聲,拍怕宇宙腦袋,柔聲囑咐:“好好去做你的工作,我會考慮的。”
“少爺你最好了!”宇宙撲倒在他身上,“啪”的一聲,往臉上結結實實親了一口,松開他,舉起手臂做出個宣誓的姿态來,“我會大力弘揚白求恩精神,為深入推動菲律賓建設,發展菲律賓醫療衛生事業作出新的貢獻!”
***
李家一天的開始,如同大戲的開場。桃李身處其中,卻又抽身其外,靜靜欣賞演員們順次粉墨登場,而後又看他們一個個轉身離去。
這一出大戲,在舞蹈家一覺睡醒,游蕩到廚房門口來找水喝時終于到達最精彩之處。
舞蹈家在院子裏跳舞到淩晨才回去睡覺,口渴醒來,搖搖晃晃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脖子上花環仍然挂着,草裙在身上好好的穿着。早上陽光刺眼,她手遮住眼睛,迷迷瞪瞪喊大姐:“你人呢?去,給我倒杯水來。”沒瞅見腳下,被走道上一塊凸起的鵝卵石絆了一下,将要倒地之前,李上言早已疾步上前,半跪在地上,将她托住。
他在聽見她聲音的時候,就已放下咖啡,從廚房走了出來。
昨天一天舞蹈家都以濃妝示人,無論哪一身裝扮,莫不一身仙氣,一舉一動,無不是風情萬種,就算說話如同孩童般任性自私,都讓人生不起氣來。而今天,伊頂着殘妝突然暴露在大早晨的太陽下,面部上每一根皺紋與每一條溝壑都清晰顯現,無處遁逃,搭在兒子肩膀上的手背皮膚松弛幹皺,更是出賣了她的真實年齡。讓人不由得感慨,如此美人,也有賞味期限,說老,也就老了。
然而,李上言半跪在地上,看着他臂彎裏半老的母親,目光極盡柔和,極盡溫暖,全然沒了對他人的冷漠與疏遠,怕弄疼了她似的,小心翼翼為她取下頸上花環,把她淩亂搭在面龐上的發絲別到耳後去,大概怕驚到了母親,聲音溫柔如水,輕聲問:“口渴了是嗎,等一下,我去給你倒。”
桃李坐在院子裏的藤椅上喝着檸檬水,靜悄悄吃自己的早餐,李家的精彩大戲看到這時,把手上最後一塊吐司捏緊,壓實,丢進嘴裏,同時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桃李長長一口氣嘆出,忽聽有人在旁附和她:“唉——”
轉頭一瞧,是保姆大姐,她不知道啥時候蹲在了自己身邊,正在剝小蔥。
保姆大姐像是聽見了桃李心中聲音一般,嘆口氣後說:“我在家裏,排行也是這個。”豎起手指,告訴桃李,“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