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瞬之後,桃李感覺腦子恢複供血,終于可以開始思考,于是蹲下去,再次去系鞋帶,就此躲開爺爺的鼻子和攬着她肩膀的手。系鞋帶時,後腿直伸,腰稍稍弓起,把身體重心放在前臂和前腿上,是短跑選手準備起跑的姿勢。
爺爺彎腰去拉她,就在手快要碰到背後書包之時,她“蹭”的一下,瞬間爆發,以專業短跑選手的速度從向路上沖了出去,跟火箭似的,一眨眼便跑的不見了蹤影。
前不久,在這條上學路上,第一次遇見搭讪不成轉而試圖将她塞進破舊小夏利的陌生人的時候,她跟姆媽說了,結果卻換回來姆媽的責罵:“他為什麽不問別人來問你?還不是因為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戆度二百五,要是聰明人,你看有誰敢去招惹!”
說了也是白說,不論什麽事情,她媽的第一反應就是問題出在她身上,蒼蠅不叮無縫蛋,自己是蠢驢,所以才會招麻煩。
因而這件事情她回去後就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心想萬一是自己的錯覺呢,自己默默的把這件事情給消化了。
不管是不是錯覺,自這件事情以後,她就從不搭理路上碰到的任何認識和不認識的男人了。以前有人搭讪或問路,她還會停下來,看一看那個人的臉,現在,她只低頭走路,任何人搭話,她都不理不睬。
唯有一次,因為問路的是女人,懷裏還抱着個蠟燭包,包裹着一個熟睡的小娃娃,而且當天剛剛組織過學雷鋒的活動,老師關于學好人做好事争做美德少年的教誨言猶在耳,做了這件好事,明天的學雷鋒手抄報便有了素材,而恰好她又知道那條偏僻的小馬路。這一帶棚戶區、舊裏弄集中,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的窄巷多而稠密,低矮破舊房屋密密麻麻,有如迷宮,若不是她,一般人還真不知道。
所以她便領着這女人去她要去的地方。
蠟燭包裏的小娃娃無聲無息,睡得香甜,但女人仍然一路走,一路輕輕颠她的小寶貝,邊把下巴在蠟燭包的尖尖頭上蹭,溫柔唱着童謠:“一歇哭,一歇笑,兩只眼睛開大炮。一開開到城隍廟,城隍老爺哈哈笑——”唱到這裏,女人自己就咯咯笑了起來。
要去的那條小馬路有點點遠,走到一半,天下起了雨,女人仍然在同孩子講話。桃李沒有傘,便把書包頂在腦袋上,抽了本練習本出來,遞給女人,想叫她幫小娃娃遮擋一下。蠟燭包裏的小娃娃仍然面朝天溫順的躺着,雨水落在面孔上,不動也不出聲。
女人沒有伸手接書,只是催桃李說:“咱們走快點,快點就好了,到了就不怕了!”回頭安慰懷中小娃娃,“小寶貝,勿要吓,勿要急,馬上就好了。馬上就到了。”說話時加快了腳步,一雙尖細高跟鞋如鼓點般敲打在水泥地面上。有雨滴落在眼睛上,黏住了一縷頭發,她伸手去揩,卻不小心把頭發給扯離了頭皮,終于整理妥帖時,一大片劉海給轉到了耳朵這裏。
桃李看呆住,沒忍住,提醒她說:“阿姨,你臉上有黑色的水流下來。”
女人慌慌張張再去揩,已經淋得掉了色的兩根眉毛就沒了影,露出光禿禿的眉骨來。
女人看看手掌心的黑色污漬,“啧”了一聲:“描了那麽久的眉毛,都給擦掉了!”一時懊喪,忘了捏嗓子說話,忽然就變成了男聲。
桃李眼看着她假發頭套歪掉,兩根眉毛泡湯,面孔上厚厚脂粉淋去,雪雪白的皮膚變黑,現出嘴唇上一叢胡須茬兒,還有說話時在蕾絲花邊領口內忽隐忽現的喉結。
看着看着,練習本一把丢掉,桃李轉身拔腿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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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正顧影自憐,見狀伸手去抓:“小妹妹,你勿要跑!”
已經跑開,聽見身後有什麽落地的聲音,桃李忍不住回頭去看,是女人原本抱在懷中的蠟燭包,蠟燭包裏,白胖的塑料娃娃面朝着她,沖她詭異的微笑。
如果真的把人領到了那條偏僻的小弄堂內,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那人會對自己做些什麽。當然也有可能什麽都不會發生,那人真的只是想讓她領路而已。可遇到過那麽多搭讪的壞人,沒有哪一次使她像今天這樣恐怖,這一次是真的把她給吓到了。恐懼到極點,連哭都忘了,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逃,遠遠逃走。
桃李沒了命似的向前狂奔,一口氣狂奔到家門口。幸運的是家裏有人,有一點光亮從二樓窗口透出來,是姆媽在做飯。
桃李大叫一聲“姆媽”,張口就哭了出來。嘴巴咧了老大,腳步卻沒停,繼續往裏面沖。天已經完全黑透,二樓廚房窗戶透出的那點光亮照不到一樓門口,沒避開堆放在門口的一堆磚石,一個踉跄,摔倒在地,倒地時,她下意識伸手去撐,結果就聽見自己的手臂骨頭發出一聲脆響,類似幹硬的木材被折斷的聲音。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她跟姆媽講:“我骨頭疼,頭也痛,明天你幫我跟老師請下假好不好?”
姆媽兩根眉毛豎起來:“想逃課?尋死是不是?功課跟不上,看我打不死你!”
早晨,她爬起來,用一只手刷牙洗臉,吃完飯,走到門口時,實在吃不消,又講:“姆媽,我胳膊真的疼。”
姆媽随手抄起旁邊掃帚,往腿上劈頭蓋臉抽下去,抽完,問:“還疼嗎?”
她護着手臂,眼淚汪汪說:“不疼了。”
“那去吧!”
默默走到門口,在昨晚絆倒她的磚石堆上坐了坐,假裝忘記自己手臂受傷的事情,努力半天,仍然忘不掉。終于還是回頭說:“姆媽,我的胳膊斷了。”
她媽急着去銅川路水産市場拿貨,去晚了,都是人家挑剩的歪瓜裂棗,賣相不好,還有損傷。心急火燎的伸手在她手臂上摸了摸:“哪有的事!哪裏撞了個包,也想來騙我!”戳她的額頭罵,“才幾歲,就撒謊!”
“姆媽……”
“快去!再不去要遲到了,老師又要講話了!”
她爸早上四點多就出了門,幾單客人已經拉好,碰巧一趟長差到火車站,就順便回家來倒熱水,碰見桃李一邊走路一邊哭,便喊住她,叫她上車,把她送去了學校。放學時,再去把她接回家。耽誤了生意,被老婆好一通罵。
吃完夜飯,桃李點上蠟燭去門口寫作業。已到了十二月份,天很冷。為了省電,房間裏就一個昏黃的小燈泡,空間太大,四周照不亮,反而把堆放在角落的雜物映得影影綽綽,看着像人又像鬼。偶爾一只碩大的老鼠突然從黑暗裏面竄出來,,能把人吓得心髒停跳。所以她喜歡到門口去坐着,風雖然冷,但可以看看星星,看看遠處人家的燈火。
她爸在旁邊聽了半天收音機,看她收了作業,從口袋裏悄悄掏出兩條果丹皮給她。爸爸愛抽煙,嗜甜食,雖然收入捏了老婆手裏,他做差頭生意收現金的,不愁,口袋裏總能掏出些什麽來。
父女倆随意說了幾句閑話,爸爸問:“你們學校上周體檢的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
“都還好吧。”
“嗯,都還好。”想了想,又說,“就是視力下降了一點。”
“這麽小,就近視了?”
桃李回頭看向昏暗房間,沒出聲。
爸爸說:“你就是學習太用功了。差不多就行了,不用這麽拼。大學能上麽最好,不能上爸爸也不逼你。有街道在,出來總會有工作的,無非錢少點。”
桃李聽後,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爸爸,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我的氣。”
“什麽事?”
“爸爸,我是領養的孩子嗎?”
她爸失笑:“別胡說,叫你媽聽見了又要生氣罵人。”
“你告訴我實話,我不會丢下你們去找親生父母的。”
爸爸摸了摸她的頭,笑着嘆氣,說:“你姆媽不是後娘,她不是壞人,她就是這麽個脾氣性格,讓讓她就好了,她人很可憐的,我們大人不記小人過。”
她垂頭不語,聽爸爸繼續講:“你姆媽從小就不容易,你外婆只喜歡小舅舅,把幾個女兒當成傭人使喚的,你媽嘴巴不會說話,事情做得最多,卻最不讨她喜歡。該正經讀書的時候又遇上文-革,初中都沒上完。後來興起上山下鄉,為了使你小舅舅和其他阿姨留在上海,她被你外婆勸去了黑龍江。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背井離鄉,在黑龍江農場種了整整八年洋山芋。其實在第六年的時候有一個回上海的名額,已經定下是她了,最後關頭被同屋的室友悄悄找人給頂掉了,生生又熬了兩年多。
“八年後,終于回了上海,卻沒受到家裏人歡迎,感謝更談不上,反而被兄弟姐妹跟防賊一樣提防着,怕她搶家裏房子的份額,直到簽下保證書,按了手印,保證父母百年之後她決不要家裏一針一線一分錢,他們這才同意把她戶口落進來。她這半輩子,一直被人家欺負,過得苦透苦透,所以性格才會扭曲,變成現在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偶爾有滬語,不明白可以提問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