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李跟随爸媽住進了鬼樓,鬼樓孤零零的矗立在一條偏僻的小馬路邊,距離周邊住戶頗有一點距離,門口屋後是大片荒草,以及廢棄的建築材料。不過住這裏也有好處,就是地方大,房間多。這幢樓高兩層,每層三個房間,還用上了馬桶。
桃李随爸媽鬼樓一住就是兩年多,幸運的是,兩年多的時間裏,奇奇怪怪的動靜是有聽到不少,真正的鬼卻沒有遭遇過一次。有很多次半夜醒來去上廁所時,看到樓下大門口或隔壁房間門前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徘徊,當時吓得要死,事後發現不過是一場虛驚。這些徘徊人影是長年在火車站附近乞讨的流浪漢,偶爾也有走丢的癡呆老人與精神病。
一家人時不時的受到驚吓,卻又不以為怪,因為這裏是閘北區,且毗鄰火車站。閘北區另有一個非官方冠名,叫做赤膊區,窮。火車站附近這一帶,本就是騙子拐子等三教九流的聚集地,什麽人都有,治安非常之差。所以這一帶的居民什麽人沒見識過?什麽怪事沒聽說過?大家見多識廣,輕易吓不倒的。
而且這些人也不是每天都有,還可忍受。桃李不能忍受的是房間裏堆滿了魚蝦蟹等海鮮産品。人在房間裏呆半天,出去都帶着一身令人作嘔的魚腥氣。
桃李媽人軸脾氣臭,早年在國營紡織廠裏人家兇不過她,拿她沒辦法,現在進了私人開的保潔公司,和領導同事都處不好,老是被穿小鞋,分給她的區域都是最差的,活兒多且累,日子難混,加上工資不高,做的很不開心。桃李爸的差頭生意日趨穩定,收入比原先在紡織廠的時候強很多,算是中高薪人士了,桃李媽就有了底氣,幹脆辭職做起了小生意,和老鄰居合夥做水産生意。借這幢鬼樓住就是出于這個考慮,一來租金便宜,二來有地方存放貨物,不怕被鄰居投訴。
鬼樓地方大是大,總共六個空房間,可荒廢久了,不漏風漏雨、能住人的房間卻只有一間,而且老鼠賊多,偶爾也有野貓野狗來串門,所以海鮮只能放床頭,人看着才放心。有時候夜裏起來上廁所,一腳踏進水盆裏,那才叫倒黴。
打從家裏開始賣水産後,一家門出門乘車或是走在路上都會引起路人側目,味道太沖了。沒辦法,家裏衣服一旦洗淨晾幹,就趕緊收到箱子裏放好,到出門的時間再拿出來換上。
自搬到這裏後,距離原先學校有點遠,公交車四站路,步行不可到的距離。桃李跟她媽要一塊錢,用以乘坐早晚來回公交車。桃李媽搬家前什麽都考慮到了,唯獨忘了女兒學校的事情。不禁頭疼。
公交車費給了一個星期,桃李媽認為太浪費了。第二個星期開始,問桃李認得路了沒有,桃李答說認得了。她便說:“那你以後走着去吧。早點出發,還可以順便鍛煉身體。”
桃李不願意。一頓老拳狂風暴雨般捶下去,再問:“現在願意走去上學了嗎?”
桃李眼含淚水,說:“願意了。”
人小,腿短,沒把握好時間,連續遲到了兩天。學校老師問清原因後,騎着腳踏車,親自來了一趟鬼樓,找桃李媽談話,把她批評了一番。談話半天,終于就桃李上學一事達成一致:今後每天發一塊錢給桃李乘公交車。
老師前腳人走,後腳桃李媽把門一帶,喊了桃李到面前來,頭發一把薅住,劈頭蓋臉一堆耳光快似無影掌,打完再問:“明天你怎麽去上學?”
桃李吞咽着眼淚,護住頭臉,抽抽搭搭說:“我走路去。”
“還敢不敢遲到?”
“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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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要是問起來,你怎麽說?”
“是我自己需要走路鍛煉身體。”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于是桃李開始了脖子上挂着鑰匙,背着書包獨自上下學的生活。路上如果不東張西望,步子邁的快一點的話,其實也要不了太久的時間,四十分鐘的樣子而已。
住的地方太偏僻,沒有一個和她同路的同學,路上總是形單影只,時間就過得格外的漫長。小馬路一條又一條,總也走不完的感覺,走路時自己投在人行道上的影子,看着便顯得格外的孤單。
可能因為人小,且是女孩子,總是獨自來往,走路上學的那段時間裏面,路上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意圖不軌的搭讪者、乞讨者,變态色情狂,以及跟蹤狂。
長大以後,和同學們聚會,總會有人懷舊,說起童年時的上海,大家都認為那時的上海人簡單淳樸,那時候的上海治安最好,壞人最少。她聽了,總是很不以為然。壞人什麽時候都沒少過,只是那個時候的信息不夠發達,以及人們家醜不可外揚的想法,還有就是,被人知道後反被指戳的那種恐懼罷了。
她也很驚訝于同學們那些“真想回到童年啊,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的感慨。
她的童年回憶,無非是直不起腰的憋屈小閣樓,嘎吱嘎吱作響的木樓梯,灰撲撲的天空與人群,臭烘烘的蘇州河,老虎竈,井旁排隊等着洗涮的馬桶,馬路上如潮水般的自行車流,公交車上一平米站足十來個人的擁擠,以及姆媽尖銳的嗓音與耳光,對于這些組成她童年回憶的事物,她毫無懷念,甚至于一旦想起,心底便會産生一種類似于舊傷複發的隐隐痛感。
每當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她就在心裏不無惡意地對那些想要回到童年的同學加以揣測:你現在過得是有多痛苦多不順心,才會想要回到那種環境裏面去?
在那種環境裏,她一次次的僥幸脫險,得以平安長大,可能得歸結于運氣好,還有就是,自己的那點兒早慧與警覺。她不太會揣摩別人的臉色,嘴拙不善表達,可她卻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憑本能便可分辨出誰可信任,誰又對自己抱有惡意。
每天步行四十分鐘去讀書的日子持續了大概兩三個月的時候,時值國慶節前夕,放假前一天,放學有活動,回家比平時都遲了點。還沒走到家,天色已然暗沉了下來。她腳下踢着石子,背着書包,正悶頭往前走,忽然有人叫她名字,擡頭去看,是一個認識的人。這人在火車站開一家小旅館,老婆從早到晚都在北廣場拉客,她經常能在路上遇到他老婆拽着客人往旅館方向拖。
被他叫住,她便停住腳步:“爺爺好。”
爺爺笑眯眯的:“放學啦?”問了她幾句功課如何,突然話題一變,“小姑娘跟我回家一趟,上陣子借了你爸爸的老虎鉗,你幫我帶回去還他。”
她看看天色,遲疑道:“我回去太晚姆媽要生氣的。”
“我剛剛遇到你姆媽了,同她說過了。到家裏就取給你,幾分鐘而已,不耽誤事的。這老虎鉗你爸爸等着要用的。”
“哦。”
她便點頭,跟在爺爺後面,這裏一片老房子,道路狹窄又曲折,走完兩條小弄堂以後,她停住腳步,喊住爺爺,指指右手邊:“爺爺,你家旅館應該往這邊走。”
爺爺說:“你以為爺爺家只有一間房子啊?爺爺還有另外一間房子呢。”
“哦。”想了想,自言自語說,“原來我姆媽也認識你啊。”
“當然了。”爺爺笑眯眯的看她,順勢牽起了她的手,“怎麽不認識?都認識的。”
她覺得爺爺的笑容和平時有點不太一樣,看她的眼神親熱得過了頭,反而有點黏糊和怪異,她不太喜歡這樣的眼神,于是走着走着,假裝系鞋帶,從他手中掙脫開來,一前一後的跟着他拐進了左手邊的小弄堂,最後在一間破落的小院子門口停下。
因為天晚,弄堂裏寂靜無人。
等她走過去,伯伯伸手攬住她後背,手上稍稍用了點力,将她往院子裏推:“跟我一起進去拿,爺爺還另外有好東西送你。”
她站在院門口,不動,手緊緊抓住門旁一顆細細的香樟樹:“不用了,我在這裏等你。”
“有糖果,還有玩具,一個小熊,你看了肯定喜歡。”
“不用了。我不進去,你進去拿來給我好了。”
“這孩子真是,快點,再不聽話爺爺可要生氣了。” 爺爺還在笑,但聽聲音好像有點點發急,面目看着就有點扭曲。
腦中有聲音告訴她不可以随随便便進這陌生的小院子裏面去,但是卻怕爺爺生氣,回頭跟爸媽告狀,爸媽愛面子,少不了又是一頓打。正為難,忽覺後腦勺有呼吸聲,一股上了年紀的人身上所特有的油齁氣熱辣辣的就飄了過來,萦繞鼻尖。
她心裏“咯噔”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思維斷了路,頭發也全部炸起,跟魇了似的,都不敢回頭去看爺爺的嘴臉。
爺爺剛剛繞到了她的身後,攬着她的手臂,在她背後嗅她的脖子和後腦勺。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說啥的一天。家長裏短,一天又一天。俺有認真考慮過去居委會做調解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