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通庵路的流氓犯判下來沒多久,桃李家遇上拆遷,分到了彭浦那一帶房子,地段遠不如現在,但是新房子,面積也大點,條件總比棚戶區要好。
棚戶區至今流傳着一句老話,叫做“前世不修今世苦,今世只好住棚戶”,連浦東那種鄉下地方,筆筆直的大樓也一幢幢建起來了,他們這邊說是浦西,至今連基礎的生活設施都沒有,馬桶需要自己倒,下水道也沒有,一到黃梅天,家家戶戶屋裏都進滿了水,長年臭氣沖天。
能搬離這個環境,去住工人新村的新房子,桃李爸媽總歸滿意的,不過新房子還在建設當中,據說還要一兩年才能完工,當中這段時間需要自己想辦法過渡一下。桃李媽舍不得花錢租房,家什收拾打包好,叫男人一車拉到了婆婆家,準備去婆婆家擠一擠。
婆婆的住房是分來的,公公生前是八級鉗工,老法師,單位看重,分到的房子相對來說也稍微好點,據說解放前是有錢人家住的。因年代久遠,外觀看上去頗為老舊,木樓梯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但房間寬敞舒适,天花板也極高,人在裏面,胳膊腿兒能舒展的開來,不憋屈。不僅環境好,就連鄰居們的穿戴打扮都要體面些,言語舉動溫和些。棚戶區那邊是咋咋呼呼,豪爽粗魯的作風。這邊的人們說話聲音很輕,見面未語先笑,然後客客氣氣問候一聲。
桃李媽對婆婆家的這間房子垂涎已久,正好趁這個機會住進來,等天長日久,自己賴着不走,婆婆她也七老八十了,能拿自己怎麽辦?自家以照顧老人的名義光明正大占下這套,将來彭浦的房子借出去收租,哦喲,不要太嗲。
可她婆婆紀老太是什麽人?連做夢的機會都不給她,門打開來,眼睛一掃,迅速做出反應,把他們吭哧吭哧扛到二樓自家門口的行李拎起來往樓道裏一丢,根本連家門都不讓兒媳進。桃李爸也趴在門縫上求了半天,她老人家就是不開門。
桃李媽在婆婆門口狠三狠四咒罵半天,無奈,只好領着桃李一路走一路撿七零八落的行李。到一樓時,遇着一行人迎面而來,為首的是三樓鄰居李阿婆。李阿婆手中拎着一個手提箱,身後跟着個頭戴鴨舌帽的男孩子。男孩子胳膊下環着一個足球,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有點自來卷的長劉海亂亂的散落額頭上,兩只眼睛被劉海遮住大半,僅能看到高挺的鼻梁,與方正的下巴尖。
男孩子的後面則是一對衣着講究的年輕夫婦,那對夫婦三十多歲的年紀,就年齡來說,多數是男孩子的爸媽。他爸皮衣皮褲,竟然還留着長頭發,奇哉怪也。而她媽則拎着個精致的鳥籠子,裏面卧一只雪球似的倉鼠,看一行人手拎肩扛的情形,不是搬家就是常住。
李家阿婆據說是孤老,一直是獨居,早年在外地做工,也就最近才回上海來,一向和和氣氣的,偶爾也和樓裏鄰居紮堆聊天,但從未聽說過有親戚,突然間來了這麽多人,不容桃李媽不好奇,眼睛便在那對夫婦臉上輪流打轉。那年輕婦女尤其美,伊眼窩深邃,睫毛長長,皮膚細膩,化着馬路上不大見到的全套濃妝,一頭烏黑長發以寬邊波點頭箍束在額後,瀑布似的垂到連衣裙的腰線處,漂亮得像是電影畫報上走出來的人物。
桃李也看呆了眼,恰好最近剛在課本上學到“國色天香”這個詞兒,她覺得這詞兒用在這位漂亮阿姨身上正正好。
桃李媽停了腳,站在樓梯上同阿婆打招呼:“喲,阿婆,這幾位是你家親戚?
李阿婆難掩臉上喜氣,笑眯眯的點頭,說:“是的,是我家親戚。”
“沒聽說你家有親戚呀。”
“來我家還是頭一回。” 李阿婆同那男孩子道,“少爺,這是阿婆鄰居家的阿姨。喊阿姨。”
那個被稱呼為少爺的男孩子一臉不太喜歡桃李媽打量自己的眼光,向後退開半步,喊:“阿姨。”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喊人的同時,站直了身體,将頭上鴨舌帽向上推了推,以露出一雙眼睛,直視對方。
從這個小小的動作,桃李便知他必定出自教養良好的家庭,她班上有些同學就是他這樣的。她上的學校不錯,在區裏小有名氣,屬于重點小學,彼時尚無學區房一說,大家都是就近入學,但也有注重教育的富足家庭舍近求遠,送孩子過來讀書,所以班級裏各種子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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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外來的還是就近對口的,大家年齡相仿,都是十來歲的小孩子,尚不懂得什麽門第觀念,平時嘻嘻哈哈的打成一片,看不出什麽不同。但就桃李觀察,在待人接物上,大多數來自富足家庭的孩子們和普通人家的小孩子還是有那麽一些區別的,他們教養會更好些。對下禮貌謙遜,對上也不怯場,不論與什麽人打交道,他們都多了一份落落大方與對人的尊重。
所以桃李自然而然的,就在心裏把他歸為不同于自己的那一類人當中去了。
桃李媽打破砂鍋問到底:“阿婆,打哪裏來的呀?”
阿婆說:“從海南那邊過來的。”
“個麽海南人啊?”桃李媽印象裏,海南人應該都是小小瘦瘦的身體,配一張大大的嘴巴,所以就有點不太相信的樣子,更加認真打量這一家人的面孔,怎麽看都不太像。
阿婆便笑:“不是的,人是北京人。”
“總歸是外地來的。”站在樓梯上方的桃李媽矜持地點了下頭,挺直了原本半含的胸,不露牙齒地笑着,“歡迎歡迎,我們上海歡迎你們外地朋友來。”
桃李現在又與男孩子相互打量,她是好奇,男孩子則是面無表情的與她對視。他剛剛摘掉帽子,抓了把頭發,眼睛終于露了出來,也現出了方方正正的發際線。一對半單半雙的丹鳳眼,眼尾上翹,除英氣之外,還藏有一絲與年齡不符的冷冽。
與男孩子互相打量着彼此時,聽見姆媽說歡迎他們一家來上海,桃李莫名有些難堪,遂伸手扯了扯她媽的衣襟,叫她別說了。
上海從開埠之初的江南小鎮,因其優越的地理位置、海納百川的氣度而一步步成為今日的金融重鎮,同時也因為源源不斷湧入的人口,發展成為如今的移民城市。作為移民城市,它有着殘酷的生存規則:誰強誰留,誰弱誰走。在這裏,優勝劣汰、适者生存是普法。紀家曾經因為逃難而來的祖先所建的一間簡陋棚戶房子得以在上海栖身,卻又因為毫無競争能力與任何資源資本,只能随着城市的發展,而被驅逐到遠離中心的外圍去。
上海這所城市,從來就不能稱之為窮人的主場。
彼時才十歲的桃李就已隐隐約約明白了這個現實,而恰好一樓兩家住戶被樓梯滾落行李的動靜驚動,開門出來查看,這種情形下,姆媽提起“外地人”三個字時隐含優越的語氣只會令桃李感覺羞恥難當。
一樓兩家住戶見地上亂七八糟的鍋碗瓢盆,一齊驚呼:“這是怎麽了?”然後不約而同的往二樓紀家的方向看過來。這棟樓的居民都很和氣,唯獨二樓紀家是例外,時不時的有大戲可看。
擦身而過時,那一對夫婦沒有說話,淡淡微笑,帶着孩子,拎着倉鼠,上樓去了,留下一絲淡淡的,不屬于這個季節的花香。
在外婆家擠了兩天,親媽和弟媳的怪話聽了一堆,在人家發飙之前,桃李媽終于在婆婆紀奶奶家附近借到了房子。桃李聽說了租金的數字,猜測可能是很小很破的一個地方,但是她還是低估了她媽寒酸扣索的底線。到地方一看,原來是一幢爛尾樓。
這幢爛尾樓在附近很有名,有很多傳說,附近居民都用它來吓唬家裏的小孩子。據說本來是作為旅館建造的,打地基時砸死了一個工人,也就算了。建造到一半,旅館老板賭博輸了錢,被逼自殺,上吊死在了樓內,據說死相十分可怖,舌頭伸到胸前,足有一尺長。不止如此,荒廢一段時間後,又成了火車站某樁碎屍殺人案的抛屍地,被抛在這裏的是一個女人的四肢,腦袋據說到現在還沒找到。
簡言之,這幢樓鬧鬼。是鬼樓。
桃李媽也怕鬼,但更怕花錢。她也信鬼神,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會跑去寶華寺或靜安寺燒個香,拜個佛。偶爾心情不錯時,還會在初一十五吃個素,以示心誠。
但是她信鬼神信得十分靈活機動,需要神仙佑護,或是受到驚吓時,便來一句:“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舍不得付租金,決定租借鬼樓時,她認為自己作為破過四舊的紅小将,孔廟門口的石獅子打破過,基督教堂摧毀過,她的正氣可以橫掃和戰勝一切牛鬼蛇神。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還很小,十歲不到,拼搏到三十歲的樣子結婚,攢文的小夥伴,你們确定要攢足二十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