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李回頭看蹲在門內吭哧吭哧搓衣服的姆媽。自從記事以來,從沒有過被姆媽抱在懷裏的記憶,甚至于連牽手的次數都寥寥無幾。書上常看到母愛如山,如水母愛等詞語,到底怎麽個如山如水法,她毫無概念,因為幾乎沒有感受過母愛這個東西的存在。愛這個字眼,對于她,對于母女倆來說,都有點奢侈了。
她現在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在學校裏活動量又大,總是餓,吃飯時菜夾的多點,便要被打筷子,說她嘴巴太饞,出去要被人家笑話沒家教的。姆媽便是以這種辦法來羞辱她,以抑制她的食欲,來達到節省夥食費的目的。
家裏吃的好,夥食費太多所以才要節省嗎,并不是。姆媽買菜,都是等到菜場快關門時的折價貨,最好人家是人家攤主丢了不要的,如果能讓她撿回來不要錢的菜,心情會連着好上幾天。偶爾燒一頓她手裏賣不掉的魚或蝦,都叫男人和女兒數着吃,多一筷子都不要想,哪怕已經夾到筷子上了,也會被她打回到盤碗裏去。
姆媽對父女倆如此,可也沒有對自己更好一點,她對自己那才叫真正的嚴苛,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現代苦行僧了,她給老公孩子吃青菜豆腐,自己就吃上頓剩下的青菜豆腐;她削水果給桃李吃,自己則等着啃果核上沒有啃淨的果肉。父女倆偶爾還有一身新衣可穿,她自己的衣服卻都是同人家讨來的。外婆一個不要的舊包包,已經丢到垃圾桶裏去了,卻被她撿出來,剝去外面一層人造革,繼續背。
姆媽所做的這些,除卻本身缺乏安全感,需要拼命存錢才能安心以外,還有一個,她要幫哥嫂養侄子,這是本地鄉下人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
桃李用左手寫作業,她爸問了幾句,過來查看了下她的手臂,最後安慰她說:“沒事的,就是碰出來的烏青塊,不要緊。爸爸小時候也經常這樣,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明天爸爸再送你去上學。”
睡一覺起來,桃李的手臂非但沒好,疼痛反而更加劇烈,一旦動這條胳膊,都能聽見骨頭摩擦的聲音,被爸爸送到學校,一整天都坐在位子上,都聽不進老師講了些什麽,因為過于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這條手臂上了。
到晚上,仍舊疼,無法正常入眠,眯一會兒便要被疼醒,醒來半天,再繼續迷糊着睡去。夜裏反複了幾次,動靜被爸爸聽見,早上的時候,他過來查看。
她終于忍不住了,拉着爸爸的手,哭着求他:“爸爸,你去和姆媽說,我真的受不了了。你看我的胳膊,骨頭都變形了。你們帶我去醫院看一看,好不好,好不好?”
終于在骨頭斷掉的第三天,她被送到了街道醫院。醫生撩起衣袖,上手一碰,不禁一口涼氣倒吸了進去:“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怎麽現在才送來?”
姆媽被醫生臉色吓到,問道:“哪能了?哪能了?”
醫生沒時間同她啰嗦:“什麽哪能了?骨折了!”
桃李爸趕緊遞香煙上去,賠笑道:“個麽就麻煩醫生了,趕緊給孩子拍片子上石膏。”
醫生推開他的香煙,講:“我們這裏拍不了片子,你們去中心醫院。我給你打個電話過去,到那裏直接排隊挂號,片子當天就可以拍。”
到中心醫院,又被醫生批評了一頓:“再晚一天過來,小人的胳膊就要落下一輩子的殘疾了!”
夫妻倆在外面都是很要面子的人,被兩個醫生連續一說,搞得好像故意不送似的,桃李媽面子上有點下不來,嘀咕道:“我怎麽曉得這麽多啦。我身上一點小傷小疼自己都會好的,實在不行,吃點藥也就扛過去了。我哪能曉得伊是骨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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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很忙,不和她多話,直接開單子拍片子,給她安排住院。桃李媽一看費用,當場吓一大跳,心疼死了,商量着問:“醫生,我們不住院行不行呢,推拿推拿,打上石膏,回家休養應該也能養好的呀。要是學習耽誤了可怎麽辦呀!”
醫生生氣講:“想不耽誤學習,就趕緊把骨頭治好。你女兒身體重要還是錢重要,你自己選擇,不要來問我!”
醫生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這種人見多了,眼睛一擡,就把這婦女肚子裏的小心思給掃描得一清二楚,對她說話就很不客氣,跟刀子似的紮心。
桃李媽:“如果開點藥回家休養也能——”
醫生發火了,一拍桌子:“閑話不要多,去繳費住院!”
桃李終于還是住上院了。當天床位緊張,本來是要回去等通知,有床位再過來的。但醫生比他們一家還要急,上下打招呼,給她臨時加了一個床位出來,而且把她的手術插隊安排在了次日一大早。
桃李住院動手術的費用,男人耽誤整整一天沒能出去做生意的損失。桃李媽簡直不能想,一想起來,嘴巴嘀咕個不停。桃李爸受不了她的啰唣,但是外面吵架太丢臉,只好一遍遍安慰她:“我剛剛外面抽煙,隔壁病床家屬正在外面商量送醫生紅包的事情,我們醫院裏熟人一個沒有,人家醫生照樣給我們一路綠燈,王麗芬,我們賺了!”
大概因為桃李人小的緣故,醫生一路綠燈給她安排做了複位手術,術後又叫手下的實習小醫生過來問她功課上有沒有不懂的地方,告訴她說,這裏讀書好的小醫生多得是,有問題盡管問,所以不必擔心功課,安心養傷就是。
所以後來的很多年裏,即便看了很多醫院醫生的負面新聞,但桃李始終認為,這個世界上的醫生,大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醫院住了幾天,終于回到家裏。桃李媽開始同男人商量換家裏的燈泡。其實這兩口子本身對生活品質都沒什麽追求,他倆的口頭禪就是:馬馬虎虎得了,差不多就行了。
大門口堆放着廢棄的磚石等建築材料,出入不方便,花個半天時間清除掉就是,但是他們不,他們就繞着走;廚房窗戶玻璃碎了,寒冬臘月,西北風吹進來,鼻涕止也止不住,換一塊新玻璃就好的事情,但他們不換,寧願裹成熊進去燒菜;馬桶扳手壞了,不修,馬桶用好,捋起袖子,掀開水箱蓋,手伸進去,拎起放水的水塞,馬桶沖好,再摸索着把水塞放回原位就行,手還能順便在水箱裏過一過呢。
他們家就是,沒有生活,只有生存。
而這次桃李因為天黑摔斷胳膊,一個複位手術的費用,省十年的電費都不一定夠。桃李媽覺得老天就是和自己過不去,氣,悔,恨,十萬分難受。一時想不開,自暴自棄起來,抱着把家敗光拉倒的想法,開箱取錢,一把鈔票丢過去,命令男人去把燈泡換了,很早就想要卻一直舍不得買的電視機也給買了。
桃李爸恐怕老婆反悔,差頭開得飛快,半天時間就把這兩件事情給辦妥了。14寸的黑白電視機安置好,電視屏幕開始閃雪花時,桃李趕忙跑到電視機跟前去坐着,一臉虔誠地看着屏幕。
先是津津有味地看了十分鐘的《古典吉他技巧與表現》,再認真看了一會兒《人口與計劃生育》。趁電視廣告的時間,桃李媽趕緊去上洗手間,接下來是一個學日語的節目,叫做《星期日日語》。
主持人一開講,桃李媽趕緊系着褲帶從洗手間跑出來,同男人講:“我前天回娘家,在七浦路碰到鄰居癞痢頭阿哥,伊從日本帶了幾十萬鈔票回來,大寧的房子買了兩套,又去七浦路考察商鋪,娘額冬菜,伊這趟真是發了大財了!”
桃李爸聽的不無豔羨:“真的假的?日本洗碗就這麽賺錢?怪不得要留在那裏當黑戶!”
“什麽洗碗刷鍋,你聽他瞎講八講,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在日本是背死人的,背屍工!”
這邊兩個聽衆同時一哆嗦,桃李爸開口講:“可別胡說,這世界上哪有這個工作?聽都沒聽說過!”
“連這個都沒聽說過,還好意思整天說我頭發長見識短!”桃李媽神秘兮兮講,“告訴你,日本就有。他們那裏地方小,老百姓住的都是高樓,居民如果死在自己家裏,就需要找人把屍體背下來。為什麽呢?因為走電梯活人忌諱呀。你運過死屍了,那電梯誰還敢再去乘?所以死人只能趁無人時悄悄走樓梯運下來,不能驚擾到樓裏居民。背死屍下樓這個事情,人家殡儀館的人是不願意做的,十幾二十層高的高樓,誰有這個力氣?就算有,誰又願意?這個時候就需要花錢雇人來背了。他們日本人很壞的,自己不做這個工作,就雇傭瘌痢頭這樣的人去做。這活兒不是天天有,得看運氣,但是背一趟,夠別人洗碗洗一個月。”
父女倆聽的目瞪口呆,渾身惡寒。桃李媽講着講着,愈加羨慕,面目漸漸變形:“有的樓太高,一口氣下不去,當中要休息,瘌痢頭阿哥就會使壞心眼,把屍體豎在牆上休息的時候,故意叫人家居民看見。人家又害怕又晦氣,只好破財消災,塞錢給他,叫他趕緊離開。這又是一筆收入。”
桃李爸不停念阿彌陀佛,講:“瞎三話四,哈七搭八!”
當天晚上,桃李媽跑進跑出,整治了幾個小菜,有葷有素,又拿了瓶黃酒出來,為男人殷勤倒上,左右瞧了瞧,低聲說:“哎,我明天就回娘家找癞痢頭阿哥,送點禮,塞點錢,讓他下趟把你也帶去。我這個阿妹的面子他不能不給,有錢大家一起賺。”
“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