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尤裏安坐在舷窗邊,單手托腮,望着窗外無窮無盡的宇宙。
“你該休息一會兒。”耶索特說。僅僅一年不見,這位最好的中間人卻仿佛老了十歲。他将尤裏安的行蹤賣給了獨聯體,又在事情平息後暗地營救他。在耶索特與亞美印加打交道的日子裏,他們曾經打過絕好的配合,甚至成為了朋友。但那都是過去了。尤裏安早就明白每個人都有價格,他只是一直沒能習慣。
“我不會死在這裏。”尤裏安說。他從舷窗邊跳下來。這是一艘巨大的客運船,就算開啓重力系統也不用關閉舷窗。
尤裏安搭乘那艘狹小的海盜船,花了十個月抵達木衛歐羅巴。在那裏,他遇見了耶索特雇傭的太空牛仔。又過了四個月,他們到達火星。耶索特出面将他帶上這艘客運船。尤裏安就像個貨物,在廣袤宇宙中被輾轉運載。
他穿上拖鞋,跟着耶索特走向醫療艙。他問:“今天收到信號了嗎?”
他這樣詢問,仿佛是抱有希望的,耶索特因而露出了憐憫的表情。他搖了搖頭,尤裏安便明白了。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下意識地撫摸手腕上的匿名終端。他現在佩戴兩個終端,一個新身份的終端,鏈接着行星網絡,一個永遠離線的匿名終端,永遠保存着一條航線,五封通訊。
耶索特送他進了醫療艙便離開,護士将他帶進檢查區。
醫療艙的成員對尤裏安已經很熟悉,他登上客運船當天就進了急診室,原因是肌肉和骨密度的流失。從豆莢艙逃生到抵達火星,這之間十四個月裏,尤裏安一直沒有進行重力訓練。他自認只是忘了,但耶索特堅持認為他是心如死灰。耶索特替他預約了醫療艙的檢查,尤裏安也恢複了重力訓練,但顯然沒有人認為一切會就此結束。
“你恢複得很好。”醫師說。她的視線不着痕跡地滑過尤裏安一直不曾離手的終端。尤裏安熟悉這個表情。她以為她能懂得尤裏安的痛苦。
醫師委婉地提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幫你聯絡一位心理康複師。”
尤裏安謝絕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是間豪華套房,設施規格比照任何人能在太空得到的所有最高享受,一切都無可挑剔。柔軟的床品偶爾讓尤裏安想起阿爾伯特號上的主艙室。保潔已經拉下了窗簾,頂燈模拟出黃昏的暮色。尤裏安關掉燈光,拉開窗簾,窗框正巧鑲嵌了一輪明日,地球如黑點,懸停在那團火中。
“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會永遠生活在搖籃裏。”
齊奧爾科夫斯基的名言,前太空時代最流行的句子,然而一語成谶。人類一步步成長,從食腐的化石燃料利用者進化為能夠掌控裂變與聚變能量的恒星能源利用者,未來一片光明,仿佛馬上能夠走出搖籃,生命不再局限于太陽系。
然後聚變能觸摸到了0.3%光速的能質比極限。
這個極限并不意味着人類無法離開太陽系。恰恰相反,聚變能足夠克服太陽系的引力勢阱,問題只在于時間。以奧爾特雲計算,逃離太陽系至少需要200年。将一輩子耗費在太空旅行上,需要全人類對太陽系外未來的強大信念。而人類從未對這樣的信念達成共識。或許最初阿爾伯特號和普朗克號的建造者有過這樣的信念,但後來他們都不在了。NASA土崩瓦解,普朗克號遠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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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戰前後,動物園理論甚嚣塵上,它将地球比拟成一個特制的生物多樣性平衡球,一個複雜精致的培養皿。人們連同其他物種一起被關在其中,繁衍進化。這培養皿使人眷戀也使人厭倦。從培養皿演化出了新的理論,有人把地球稱為動物園,有人把太陽系稱為監獄。沒有資源讓人類發展出星際文明,這就是監牢的現實。
承平日久,人們已經認下了無法越獄的現實。
但尤裏安不這樣想。他永遠認同自己來自哥廷根,認同地球是故鄉。他愛這片土地,同時,也不懼于背井離鄉。
耶索特,醫師,或許他們都認為Z與他分離值得憐憫。甚至尤裏安本人也曾經認為這是痛苦。他現在不這麽看。是Z改變了他的想法。真奇怪,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們互相覺得對方無可救藥,誰都不指望能改變對方,但實際上,又都義無反顧地為對方做出改變。尤裏安想,這或許就是愛情的迷思。Z寫下那五封信時,根本沒想着去做到什麽,甚至沒想過尤裏安真的能收到這些信。但他用這些信再一次拯救了尤裏安。
Z還活着。
翻湧的情緒漸漸沉澱下來,尤裏安将痛苦安置在心髒。他知道那些情緒會慢慢發酵,成為一種确鑿的力量。他需要力量。
Z還活着,那麽一切都很好。他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耶索特送尤裏安回到了地球。他問這位從前的朋友打算去哪裏,尤裏安選擇了泛美共和。他離開的這一年多裏,亞美印加的權力交接幾近完成。獨聯體的離間用錯了對象,現在泛美共和的基本盤穩如磐石。那就是耶索特敢于去接他的理由,但尤裏安不再計較這些。
他還需要去亞美印加的總部完成一筆交易。
他的叔叔已經成功穩固了這偌大的商業帝國,正醞釀着雷霆手段,向一切曾經施壓于他的勢力反擊。他對尤裏安的歸來表示了屬于長輩的親切欣喜。尤裏安以徹底退出亞美印加為籌碼,要求與他交易。
“你想要什麽?”他的叔叔慈愛而悲憫地注視他,像看着一個不知事的子侄。
尤裏安說:“我要希望。”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耶索特去探望了尤裏安。
他已經聽說叔侄兩人的談判結果,得知尤裏安徹底離開亞美印加,移居去了月球。他以為尤裏安會定居在某個月面基地,但實際上他得到的地址是一家修理廠。他走上門口一段裸露的樓梯,沿着“辦事處”的标牌走到自動門前。一個溫柔的電子女聲招呼說月球正下着雨。耶索特向外望去,虛拟現實模拟出從天穹降落到地面的雨滴,冰涼地擦過他的手背。
耶索特走進那扇門,穿過一隊忙碌的機械師,在平臺的盡頭,見到了正伏案工作的舊日友人。尤裏安擡起頭,隔着虛拟的飛船模型與耶索特對視。
“你這兒可不太好找。”耶索特說。他的視線逡巡在尤裏安的桌面。
尤裏安笑起來:“抱歉,我該去接你的。”
“你與從前的狀态不太一樣了。”耶索特說。
“也許是因為我有了一個目标。”尤裏安說,“一個目标,和與之相對的計劃。我可以真切地做點什麽。”
“而你的計劃裏包含月面太空船發射的通行證。”耶索特說。這也正是他的來意。尤裏安給了一個好價錢,耶索特已經為他預約了發射場的使用權,但他仍然有自己的疑問,“作為一個中間人,我不該問為什麽。”
他在這裏給出了一個足夠表示他态度的停頓。
尤裏安坦然道:“你可以直接問。我仍然将你視為朋友。我以前不能容忍背叛,現在已經不再執着于此。”因為他已經将自己寄托在了別的地方。更遙遠的地方。
尤裏安站起來,越過桌面,将耶索特帶到平臺邊緣。
“你知道,在前太空時代,星際題材的作品也曾經流行過。我不是說《星球大戰》,是說《星際迷航》那種,《2001太空漫游》。”尤裏安說,“按照Z的說法,地球人就是很奇怪。如果對太空有興趣,應該親身去頭頂的星空,讀這些幹什麽呢?文學作品毫不實際,對于太空科技沒有任何指導作用。後來我才想明白——希望,它們在販賣希望。只有希望是不滅的。”
“我要修好這個,”尤裏安的手指撫摸過終端投影出的虛拟飛船模型,“阿爾伯特二號飛船,‘最後的希望’,盼它船如其名。如果我修好它,我能飛過去,到流浪行星那裏去見他。”
最後的希望。
耶索特側過頭,看着伫立在停機坪的船體。氘氚反應的燃料儲量巨大,臨界條件也遠比氦-3聚變寬松,不需要外部的磁約束輔助。阿爾伯特二號船實際上是比一號船更适合量産的。這艘船唯一也是最大的問題在于中子。氘氚反應是有中子産生的。為了保證達到最高速度,二號飛船不能增加額外載荷去做中子的完全屏蔽。
最後的希望同樣是一張單程票。即便一切順利,阿爾伯特二號船的中子輻照也會超過長期輻照的允許劑量,在整個加速過程中,尤裏安将要一直暴露于中子輻射的環境中。
“我們都是普通的人類,”尤裏安說,“我大約還有五六十年的壽命,最多不超過八十年。我不知道二號船的修複何時能完成。如果在我六十歲那年,幸運的話我将有四十年的時間與他相會。已經很令人滿意了。”
“你會死的。”耶索特說。
最好的中間人,也漸漸老去了。相對論效應意味着對停留在地球上的人來說,時間走得更快。阿爾伯特號去往泰坦的旅程還不夠快,不夠使尤裏安與地球時間有任何可觀測的時差,但他們在心理上的年齡已經不同。仿佛在飛船裏,在Z身邊,時光都舍不得流逝。
可耶索特說得對,他終究會死的。
“我會的。”尤裏安說,“死在岸上、船上,或者他身邊。”